
王芷雲的人生馬拉松
人生是一場長長的馬拉松,她只知道要一直往前跑,無論路途上有什麼,她都會克服難關,直到抵達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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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清晨寒冷,她莫名地醒了,或許是雙人床上只有她一人的緣故。
她披上睡袍,行過書房,看到歡樂室門縫透出的光,她駐足。
歡樂室。
原本是會客室,武文穎婚前拿來當密會政商人士,抽菸喝酒協商交際的處所,婚後──雙胞胎出生後,重新裝潢粉刷改為育兒室,雙胞胎長大後,有一天,他笑著對一雙兒女說,這是歡樂室,是他們親子三人的遊樂間,他帶孩子畫畫、玩科學實驗、陪孩子念書的地方。
她攏緊睡袍,輕輕敲門,沒回應,她也不預期有,武文穎專注起來,其他的什麼全聽不見看不到。
她轉開門把,推門而入,看到戴著老花眼鏡的武文穎,坐在邊角的圓桌後,就著一盞檯燈,拿著針在縫縫補補。
她走近,那是布偶之類的東西,縫得甚醜,線都歪斜扭曲。
「武總?」
武文穎沒抬頭,似乎被驚擾,針斜一刺,指冒出血珠,他就口吮掉,又繼續縫補。
「武總,要不要我來?」
他仰起頭看了她一眼。「啊,芷雲。」
答非所問,所以他現在滿腦子只有針線和被縫補的黃色玩偶。
「這是大悟的作業?」
武文穎低頭縫著尾巴,她猜布偶應該是隻狗。「昨晚大悟縫到生氣,就丟到一邊。」語氣裡有笑意。
她看到圓桌上一個縫得整齊漂亮的白色兔子,應該是姍姍的成品,女兒自然手巧得多。
「武總,要不要我來?」
「妳縫得太好也不行,」武文穎抬頭,瞥了她一眼,笑。「去睡吧,芷雲。」
堂堂百年望族世家、武豐集團總裁武文穎,一雙兒女出生後,幾近退休不管事,致力成為最棒的爸爸,整天只顧著雙胞胎的衣食玩樂與教育,甚至親力親為,比方縫布偶,她不用猜也知道,縫完布偶後的他會做親子早餐,再拿著接手縫好的狗布偶對大悟說,「看!連爸爸都做得到哦!所以不要輕易放棄唷!」那樣的話。
她看著那雙大手在黃色絨毛布上針來線去,看了幾秒,悄聲退開,回房,試圖再次入睡。
昏沉間,她隱約聽到砰的聲響,而後又一片沉寂,一時沒在意,好一會,寒意襲來,她將被子裹得更緊之際,卻有股什麼念頭,讓她睜開眼。
她看著窗外陰沉的天,日出前是最冷的時候,她昨天看氣象預報,預警清晨會有最低溫。
她起身,再次套上、攏緊睡袍,抓了床上那件大的,再次步往歡樂室。
她敲門,沒費事等有無回應,直接開門,看到武文穎躺在地上,拋下手中的睡袍,急步到他身邊。
「武總?!」她扶起他的頭。
他的臉色發白、氣息不順、喃喃。「我、剛摔倒了,現在好多了。」
她輕輕將他放下,快步走到書桌邊拿起電話打一一九、又撥內線叫醒管家。
那是十來分鐘的等待,救護車抵達,將武文穎送上擔架床,隨行救護人員問病史與用藥,她回了,沒特別病史、沒特別用藥,武文穎低聲附和著,「只有一點胃痛毛病。」
她看著被驚醒的雙胞胎傻愣愣站在門邊,囑咐他們乖乖在家,自己跟上救護車。
「芷雲……」他的手握來。「明……」
他話沒說完,救護人員塞了什麼到他口中,解釋那是什麼她沒聽清,她看著他,他雙眼睜著,蓄滿淚,眼淚自他眼角滑下來。
她撫去他的淚水。
武文穎再也沒有醒過來,當日晚間驟逝,死因心肌梗塞,得年五十一歲。
……
她無意識地扣攏黑色套裝,儘管釦子已扣得緊緊。或許是太緊了。這黑色套裝她上次穿是什麼時候?一年前參加某個銀行家的告別式?才一年,又變緊了,她怎麼沒想到要買套新的?
等候家屬答禮儀式前,她看著站在一旁的雙胞胎,姍姍呆立著,目光持續瞧著武文穎的遺照;大悟咬著唇滿臉怒氣但淚積在眼眶。
「定揚。」她轉頭,低聲喚著。
兩步外的特助許定揚湊近。「總經理。」
「幫雙胞胎找家教。」
「好的,夫人。哪一科?」
「每一科。」
「每一科?包括副科?」
「每一科。包括副科。」
她可以的。媒體說,她現在是全台灣最有錢的女人,領導龐大的武豐集團,是全台灣最年輕、最有權勢的女強人。
她可以的。她的時間被排得滿滿的,一直往前跑,不需喘息地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就是最好的人生動能。
她可以。她的雙胞胎也可以。
他們是武文穎最引以為傲的一雙兒女,他們一定也可以。
……
王芷雲在武豐集團總經理辦公室忙碌著。
總經理那大大的辦公桌上躺了一束廿四朵的香檳玫瑰,是她稍早簽收的,受贈者拒收,被退回這裡。
她替室內盆栽澆水、擦拭葉面上的塵埃,查看地毯上有無髒汙,跟著開始擦桌椅、雕塑、畫框、窗框。
依規定,這裡不由清潔人員打掃,想是涉及機密文件、珍貴藝術品,上頭不希望有閒雜人等進出。
反正總經理室配有足夠的員工。特助一個、秘書一個、助理三個,用助理來打小小的雜不為過,她就是那個最菜的、最新到職的助理。
腳步聲傳來,定在門邊,男人朝門外喊著。
「那個──誰!是妳嗎?負責訂花的?對就是妳!過來!」
她的老闆,武文穎,叫每個人都像在叫狗。
她微微回過身,看到另一個助理被喚進來,罰站在桌前。
「卡片的內容是妳讓花店寫的?」武文穎指著桌上的花,拿起花束裡的卡片。
「是。」女助理回。
「夜裡相思,茶飯不思,想妳。」武文穎哼了一聲,將卡片扔回花束裡。「我看起來像茶飯不思嗎?」
女助理低下頭。
武文穎輕嘆。「送花似乎太老套,加上這些文謅謅的字眼,難怪不入她的眼。」
其實不只這個,她收過很多退回來的東西,雖然不知內容物,但提袋、包裝都是知名品牌。
武文穎揮揮手,趕走罰站的女助理。
她將窗框擦好,提起一旁的水桶,慢慢地繞過最外圍的沙發外側,打算悄悄的消失。
即將抵達門邊──
「那個──妳!」
她立定,轉正身子。
「妳幾歲?」
「報告武總,二十三歲。」她是最菜的助理、也是整個辦公室最年輕的。
「跟她一樣。」武文穎搔搔下巴。「妳們女孩子喜歡什麼?」
問她?
或許……富有限制了他的經驗值?
「用心?被了解?」她平鋪直述的語調讓問句不像問句。
武文穎理解力高超,逕自沉思著,又說:「她喜歡打網球,看來我得去宋家的俱樂部打網球了。」
她提著水桶,想著,或許她得告退了,以免聽到總經理繼續洩漏心事?
「妳有沒有什麼意見?」
她一愣。「武總想要哪方面的意見?」
「比方說和她打球的話,讓她贏還是輸?」
她望著眼前的天之驕子,熊一般高壯的男人問她這種問題?
「報告武總,如果她的球技好,常常贏,您就一定要打贏她;如果她總是輸的,您自然要讓她贏一下。」
武文穎贊同的嗯了一聲,她看著思量中的男人,腳步後退,見對方沒特別反應,便緩緩退出辦公室。
好一陣子,熊一般的男人的追求似乎頗為順利,細節她不清楚,但至少她沒再簽收過退回來的鮮花或禮物。
她常常是辦公室最晚下班的人,她的工作包括整理會議紀錄。祕書偷懶,總是把寫得潦草的會議紀錄丟給她重謄、寫在正式的會議格式文件上,要她隔日一早提交。
那個夜裡,她努力研究潦草的字跡,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字謄寫著,熊一般的男人踏進辦公室,沒瞧她,她抬頭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後,又繼續忙碌。
「那個──妳!」
嗯?她放下筆,轉頭望。
武文穎站在門邊。「對!就是妳!」
她不介意她老闆不記得她名字。事實上,整個辦公室,他只記得特助的名字,連年資已五年的祕書,他還是「那個妳」這樣喊著。
她起身,走到辦公室門邊,看到他已經坐在辦公桌後,向她揮揮手。
「坐。」他指著他對桌那張椅子。
她走向那張椅子。
這張骨董牛皮扶手椅有著實木五爪椅腳,座椅還可以旋轉,她下午簽收的,發票上的金額顯示這張椅子的價格是她月薪的十倍。
她在老闆的注視下,攏好窄裙,坐下。
「……」才坐下,她便無言極了。
她整個屁股陷入座椅裡,椅子又微晃轉著,她完全無法挺直身體,除非她將整個身軀攤往椅背,當個沙發馬鈴薯。
「好坐嗎?」武文穎問,神色認真。
她忍住面部的抽搐,努力將腳踏穩固定,雙手抓緊扶手、坐直身子。
「報告武總,此情此景,我很難說好坐。」
他笑了,他竟然笑了。「很好。」又滿意的點點頭。
「……」
「以後武青山來,妳就特別準備這張椅子讓他坐。」
武青山是他堂叔,據八卦,他很討厭這個掌管財務的堂叔,每每他堂叔來見,都是長長的說教時間。
聽到他這話,思量到他的小伎倆,她莫名地覺得有趣。
他沒有再說什麼,逕自又搔搔下巴,開始看桌面上的卷宗,於是她努力穩住平衡、起身,悄悄退出辦公室。
那兩年,身為小助理的她,多半就是打雜,老闆、特助、秘書交辦什麼她就做什麼,沒什麼特別的,只除了那個武青山的來見,她得預先將武文穎辦公室裡那張靠窗的古董椅挪至辦公桌前。
她曾在替換茶水之際,看到武文穎整個人癱在古董椅上小憩。
而自從那張古董椅被用來伺候武青山後,她總會不自主的計時,長長的說教時間果然因此縮減到只剩四分之一,為此,她不禁想笑。
還有,幾個部門經理因著緊急議題,不約而同跑到他辦公室七嘴八舌報告著,她在辦公室外頭探著,才想著是否要添茶水,但──
「你們可以坐下嗎?我一直抬頭頭很痠。」武文穎打斷他們。
於是她趕緊張羅多餘的椅子。
她是小螺絲釘,所處的位置一點都不重要,工作內容也只是處理雜事,但她不介意,任何事交給她,她都會努力做好。
那天,在武青山被榮退的歡送會上,場景好不熱鬧,總部頂樓的大會議室擠滿各部會主管和相關企業業主,她穿梭來回,幫忙處理瑣事,就在那時,她看到武青山那年輕的兒子一手抓著吃蛋糕,隨後又蹭過去和武文穎打招呼。
「堂哥,你好啊!」十來歲的少年滿臉笑,伸出手。
武文穎轉過身,挑起一邊眉毛,卻也沒猶豫,直接伸手回握。
那是少年的惡作劇,當下她看到武文穎甩開手,瞪著堂弟。
她走近,輕聲喊了武總,遞過手帕。
武文穎的目光只緊鎖自己堂弟,他左臂一伸,搭上堂弟的肩膀,滿臉友愛親和。
「連我都敢搗蛋,」他聲音極輕。「再有下次,我連你老爸的股份都收回,讓你沒得當少爺,明白了嗎?」
少年臉色發青,猛地點點頭,武文穎順勢用沾滿奶油的右手拍拍堂弟的臉,才放開緊箍堂弟的左臂。
少年撫著臉快速逃逸,這時武文穎右手伸向她的方位,她愣了一下,連忙遞上手帕,他擦了擦手,又將手帕朝她方位送,她只好接過。
從頭到尾,武文穎都沒有瞥她一眼,隨後又去和前來致意的相關企業業主招呼。
想是因為這個小插曲,讓她隔日被升任為秘書,開始跟在武文穎身邊處理雜事。
她幫他確認行程、準備所需的換洗衣物以防不時之需,還有跑腿購買雜物,開會做紀錄,他出門洽公她就跟在一旁、他參加商宴她就隨時伴在左右。
他的特助許定揚負責重要的大事,比方合約內容、合作案、建案、匯率等等等等,她則一樣是打雜的,只是換成隨時拿著重重公事包的兼任保母。
她很快上手,原本就重謄會議紀錄兩年,對於各部會的動態、各主管會有的發言早已熟悉,差別只在親身參與。
她人微言輕,是以她只聽不說,安安靜靜地在各大人物間穿梭,不僅是跟隨武文穎和許定揚來回各部門、各事業體,更一道出席各種商宴聚會。
「那個……益盛的董事,叫什麼名字來著?」
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伴著美婦走來,武文穎低聲問。
跟在武文穎身邊之後,她才知道他懶得記名字和臉,通常多用對方的功能和職銜、背景記憶,除非是重要的人,才有幸獲取他的注意力。
「陳永成。」許定揚悄聲回。
武文穎點點頭,臉上露出客套的笑,又問。「那個女人是?」
眼看人就要來到面前,沒聽到許定揚的回答,她瞥了對方一眼,發現對方面露尷尬。
「是陳永成的三房,大家都稱她葉小姐。」她小聲補充。
武文穎面向來人,滿臉笑,伸手招呼著。「陳董、葉小姐,近來可好?」
她暗暗吁了口氣。
那樣的情況漸成常態,武文穎應酬時,許定揚陪著喝酒擋酒,她坐在鄰近,記憶各種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久而久之,哪一號政治大佬抽什麼煙或雪茄,她就從公事包撈出對方喜好,悄悄遞給武文穎;哪一個商界領袖喜歡什麼料理,她就訂好對應的知名餐廳、交代重點菜色。
「那兩個是誰?我好像看過。」武文穎看了眼對角的兩個男人,問。
那是一場中型商宴,不甚重要,武文穎會出席,純粹是因為宋家兄妹──他的好友以及他在追求的女人──也出席的緣故。
「四維羅家的。」許定揚小聲說著。
武文穎點點頭,記起來了。「海運和飯店的那個四維。」
「羅台生和他兒子羅治賢。」許定揚補充。
想是認為不重要,武文穎目光轉向門口,不再理會那兩人。
她看向四維父子,老的那個目光炯炯,看起來是個野心家;年輕的那個俊美無比、舉手投足風采不下男明星,但他只淡然地掃向四周,似乎是看到認識的人,才勾起嘴角,揚起手揮著。
她看到場上幾個婦人、小姐,視線對準羅治賢。她微微側頭,瞥了眼正在和友人談笑的武文穎,開始若無其事、讓自己盡可能融入其間又不著痕跡的晃來晃去。
四維,新崛起,土地發跡致富,攀上政治李家那條線,進軍航空業,小伙子很俊呢,剛留英回來,不少新富家族搶著做媒,與益盛金融友好,羅家老的那個雙面人啦要小心,噓噓……聽說那個宋小姐很關注這羅家小伙子……不是吧,我聽說武宋家族打算聯姻……
她穿著靠職務加給買來的小禮服,在會場繞著,繞了一圈又一圈,慢慢移步著,假裝吃點心、倒水、進化妝室,對一些政商人士露出微笑。
宋家兄妹到場時,她看到武文穎很快地中止原本的對話,走向宋家兄妹三人。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宋家小姐,姿態優雅、面容秀美,果然會讓武文穎追求數年的女子,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風範。
但……她仔細觀察到,正如傳言,宋家小姐的目光總是追隨羅治賢的身影,而她老闆卻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輕敵?
粗枝大葉?
這種事她要跟老闆報告嗎?
要怎麼報告?
她趁著武文穎跟在宋家兄妹身邊、與宋家兄弟交談的空檔,低調地靠往羅治賢那端。
羅治賢並沒有隨他父親四處熱絡交關,而是跟著那個姓李的政界人士,與一些看來低調的人物,低聲交換政策面與發展方向的細節。
甚至,她也發現,羅治賢並沒有理會宋家小姐的注目禮。
嗯。所以她老闆沒有輕敵,畢竟對方不是情敵。
才從思緒中回神,她故作不經意的打量,恰好對上羅治賢的視線,她很快掛上禮貌的微笑,對方眼微瞇,瞥了她一眼後,又回頭和姓李的低聲交談。
她微轉身,在人群中找尋武文穎的身影,看到門的一側,角落邊,宋小姐雙臂交握於胸前,武文穎似乎殷切詢問著什麼,但她只掛著淡淡的笑,彷彿這樣就能打發武文穎。
而後,宋小姐的目光巡弋著,看似向她望來,不多久,她馬上理解,宋小姐是在看她身後的羅治賢。
嗯……她再次想著,這種事她要跟老闆報告嗎?
要怎麼報告?
她最後決定不報告這種事。
她覺得那不是工作,武文穎追求誰、心儀誰、鍾意誰,不是她該注意關切的範圍。
沒多久,消息傳來,宋家小姐選了四維的羅治賢,羅宋家族聯姻。
武文穎連著好幾天眉頭深鎖,只要她和許定揚蒐集所有關於四維的資料。
不久,武文穎在商場上掀起腥風血雨,長達數年毫無二心的追愛,變成全面擊殺的黑色復仇。原來商場上,可以因為任何理由合作破裂、決絕,可以招數用盡,只要不賠就是贏。
在長時間加班,努力研究男人此刻在乎的重點後,她主動蒐集羅家、宋家任何相關的情報並回報。男人的愛恨情仇彷彿五顏六色的墨水,點點滴滴日日夜夜不著痕跡地暈開,無形的渲染了她,也無形地教會了她,人在商場上可以多狠。
自損五千傷敵一萬,勝者仍是勝利的,輸家卻得花數倍精力求援、復原,甚至可能一蹶不振,從此再起不能。
她賣命的程度簡直像是他的分身,徹底執行他的意志與恨意,因而進一步成為特助。
「──那是什麼?」
他睨著她手上的運動背心和短褲。
她看了眼手上的衣服。「明天早上六點,你要出席武豐盃路跑,當開跑者。」
「我們為什麼要辦路跑?」
她看到他的嘴角微微抽搐。
武文穎算是半個工作狂,唯一喜好的運動是拳擊,若說有什麼其他興趣,頂多看看相撲、摔角或美式足球轉播。
有些事,他只決定大方向,方向對了他就批,細節不過問,此案即為一例。
「四維每年都辦四維盃,推廣全民運動,優勝者第一名可以獲得電視機、第二到六名可以免費入住四維大飯店,我們要搶走他們的生意、人氣、良好的企業形象,所以武豐的路跑盃特地選在同一天,獎品更優,吸引更多的民眾,最好讓四維盃的參與者只有小貓兩三隻。」她背出會議決議內容。
「……」他難得無言。
「羅台生每年都會親自開跑……代表公司形象,正面、清新、健康。」
他搔搔頭,一副想死的表情,仍是站起身接過衣服,當場就開始脫襯衫、脫西裝褲試穿,她轉過身子,卻由玻璃窗看到他隱約的倒影。
「妳也一起跑。」他說。「明天一早我讓司機去接妳。」
「好的,武總。」
那是好幾年的朝八晚九朝夕相處,他專心致力攻擊四維,每個環節都痛擊敵人,是他專注與樂趣所在。
一切的一切,只因為他愛慕的宋小姐嫁給了四維羅治賢。
只為了一個女人。
宋家終於看不下去,幾次援助親家羅家,幾次打亂了武文穎的封殺計畫。
「武總,這是企劃部彙整的報告,」許定揚呈上文件。「近期這些企劃案,若我們也一併連坐宋家事業體,會有的影響,畢竟我們有些供應商、合作夥伴,不僅和羅家、和宋家亦有往來。」
每每遇到宋家,武文穎就會陷入思考。
他看著文件,搔著下巴。
念及宋家,是心裡還放不下宋家小姐吧?她想。
「芷雲,妳認為呢?」
她遲疑了十來秒,才開口。「宋家會自行做某種程度的止血和切割。」
她研究過宋家兄弟,探知宋家對羅家並不友善,宋家兄弟也不會坐視讓自己的事業體被連坐、牽連太深。
武文穎點點頭,仰頭對許定揚說:「那就照原本預定的那些方案進行吧。」
長長的五年裡,武文穎的樂趣都在看著四維焦頭爛額,那是大吃小、強壓弱,好整以暇地看對手勞累奔走、四面楚歌的樂趣。
而後,那天,才交待完工作,年紀剛過三十七的武文穎半癱在古董椅上,看著她,彷彿第一次真正在看她,目光遊走她全身上下,好似她是商品。
「芷雲,妳三十了吧?」
把她的年齡記得那麼清楚做什麼?或許,他會記得,是因為她和宋小姐同齡?「是的,武總。」
「結婚了嗎?」
「報告武總,沒有。」
「有沒有對象?」
「沒有。」
自從進入武豐後,她每天工作超過十小時,下班後就只是窩在租來的小套房,連洗衣服都要找時間。
「想不想結婚?」
「……」她遲疑,而後聳聳肩。
「那就跟我結婚吧。」
她愣怔看著男人,熊一般高壯的身材,瀟灑的五官,不能稱為俊美,卻是十足十陽剛,加上望族豪門背景與集團負責人身份,這應該是沒有女人會拒絕的提議。
「好的,武總。」
他的神情好像篤定她不會拒絕,是認為她忠心耿耿連婚姻大事也不例外?還是覺得嫁入豪門望族不可能有人會說不?
就見他點了點頭,撐直身子,拉開抽屜,自裡頭拿出一個小提袋,直起身,看著她。
「戒圍不合的話可以改。」他沒費事拿出裡面的東西,就遞給她。
「好的,武總。」她點點頭,接過。
當晚,她洗過澡,想著稍早前那奇妙的被求婚,於是拿起放在門邊的提袋。
提袋裡面有兩個絨面戒盒,她輪番打開,一只是比較低調的結婚戒、一只是高調奢華的訂婚大鑽戒,從設計看得出是同一系列。
她拿著戒盒,躺臥在床上,將雙腿打直靠往牆面抬著,取出其中一只試戴。
她揚起右手,看著無名指上那只要價不菲的訂婚戒,三環環面鑲著碎鑽拱著中央的大鑽石,她不是奢侈品愛好者也不禁看得入迷。
這戒指搞不好比她住的這間小套房還貴。
她將戒指取下,放在一邊,又拿起另一只戴上,低調高雅,只有碎鑽鑲在其間,映襯屬於武夫人的身份又不致顯擺。
……戒圍很合。
儘管原本不是買給她的。
她突然覺得不真實起來。
雖然被這樣求婚,但之後武文穎什麼也沒說,連日期都沒講。
……她側頭看著戒指,腦海閃進一個念頭,這個不理會細節的武文穎,不會連結婚日期都要秘書或是她這個特助排時間吧?
想起武文穎交辦工作的方式,下屬提案、他拍板,之後他就幾乎不管細節、只看成效。
事後證明,果然如此。
一週後的某一天,武文穎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瞥了她一眼,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幸好她有心理準備、也看過行程表了。
「報告武總,若是您傾向公證的話,這週五您有空檔。」
「那就安排一下吧。」
「好的。」她點頭。「另外,若您想要辦簡單的宴客,邀請親戚和密友,下下週六中午雖不是宜嫁娶,但也算諸事皆可,餐廳比較好訂,客人也不需趕場。」
聽到她這樣報告,癱坐著的武文穎微微笑了,雙眼盯著她,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妳決定就好。」他說,想到了什麼,他用雙掌撐直身子,往西裝口袋撈著,打開皮夾,抽出美國運通簽帳卡,遞給她。「需要的花用就用這張付吧。」
她接過。「好的,武總。」
原本她在想,是否需要問蜜月行程,但既然一切由她決定,那就不需要好了。
她是灰姑娘,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麻雀裡,最知名的一隻,但她的婚禮卻很簡單、低調。
簡單的公證而後登記,沒有規劃蜜月,只有邀集雙方親友的小小婚宴,席開三桌。
她是拖油瓶,童年時代總獨自一人,那樣的被冷淡被疏離,她早年不能理解,直至敏感的青春期才恍然自己的存在是那樣的尷尬,是以她大學即離家,跟現存的法定家人早已沒多大往來,繼父、母親、兩位繼兄,在婚宴中像亂入的路人甲乙丙丁,侷促不安,深怕自己不得體,臉上卻都掛著莫名的與有榮焉。
宴後,司機送她和武文穎回到武家,穿著禮服的她坐在武文穎的臥室,感覺一切都不太真實,她手心貼著藏青色絲綢床單,那舒服的觸感讓她不禁摸了幾下。
天花板的吊燈被切換成溫暖的黃光,為陽剛的主臥室添了些許柔和。
她這時才真真切切覺悟,自己的人生已換了跑道。
武文穎進房,帶著被敬酒後的酒氣,大步走向床邊沙發落座,扯著領帶,又轉動著脖子頸肩。
「……」她轉身望著他。「武總,我去洗澡。」
他點點頭。
站在浴室裡的全身鏡前,她看著自己,和平常唯一的差別,只有這身白色緞面平口禮服,她連髮髻都是自己梳的、妝也是自己化的。
她脫下禮服、不快不慢地卸了妝、洗頭、洗澡,在大大的浴室裡吹了髮,拿了架上的雅緻睡袍穿上,再回到房內時,發現他已沐浴過,正穿著浴袍坐在床上,一邊翻閱文件。
她坐回床上,見他沒說話,她躺平,拉起被蓋好。
不一會,他熄燈,整室僅亮著門邊的夜燈,她隱約聽見他脫了浴袍,他移動身軀,她感覺他體重造成的凹陷,凹陷靠往她,熱源往她靠來,他的裸身貼緊她,一隻手輕撫著她的腰間,撩開她的睡袍,向上滑行,沿著她的乳畫圈。
她吞了口唾沫。
他的臉湊近,近在她頰邊,開始親著、吻著,她感覺他的手往下探,探入她的腿間,手指觸著摩擦著,他抬起頭,她看到他臉上的不解與些微不耐……與挫敗?
他又俯下身吻她,自小腹到胸房,到她的頸子和耳垂。
唔……她感覺身子開始熱了起來。
他又吻她,舌頭竄進來和她的舌糾纏著,一手又蛇進她的腿間,輕探輕揉,她感覺自己開始濕潤,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帶有滿意,而後,他壓上她,在下方調整了什麼,異物撞進她體內,那不適讓她不禁嗯了一聲。
他貼在她上方,靜止了好一陣子,或許十秒?二十秒?才開始律動了起來。
她看著他在自己身上動著,那粗獷瀟灑的五官,那閉著的眼,那額間的汗,那喘息,她覺得他像隻──獸,一隻勇猛美麗的獸。
他在她體內獲得滿足,而後翻身一躺,她等了片刻,攏起睡袍,步到浴室,洗掉大腿內側的血跡與他的遺留。
那是日間的公事公辦、夜間的床上行禮如儀,那是儀式,每晚程序相當,名為傳宗接代的儀式。
一日的午間,她偷空到附近的書局,走到兩性專區,翻閱相關書籍。
而後,在床上行禮如儀時,她會按照書中的建議,調整自己的姿勢,或是核心群收縮,她看到他反應著她的反應,在那些時分,她在昏暗的光線裡,感覺他的目光偶爾對著她的臉,但她想,他看到的並不是她。
那是日間持續對對手下狠招,趕盡殺絕。
她陪他出席午餐之約,招呼益盛銀行的董事陳永成。
看著陳董帶著身邊的女人緩緩走來,她湊近他,仰起頭,他下意識地側頭附耳過來。
「武總,陳永成今天帶來的是二房,她喜歡人家叫她陳太太,她很愛唱懷舊老歌,陳董之前幫她辦過音樂義唱會。」她悄聲說。
他「啊」一聲,瞥了她一眼,眼裡有笑意,低聲回著:「我記得那噪音。」
那場午餐,她莫名有點心不在焉,感覺熊一般的男人變得巨大,原本近在他身邊,不覺他手長腳長,現在她全身的感知都能感覺他的存在,他的肘、他的膝,就貼近在身邊。
她聽著武文穎慫恿陳董倒戈,放棄和四維合作,她只掛著禮貌的微笑,偶爾應和話題。
那晚,她感覺自己身體敏感了起來,在他的觸摸下,每一處都輕顫,他在她之上,賣力律動著,喘息著,之後,他盡數傾注在她體內,而後,他將額靠往她的額。
他在她臉頰親了一下,才翻身仰躺。
那樣的日日夜夜,一年後,武家雙胞胎姍姍、大悟誕生。
……
若說武文穎這人有什麼缺點,除了懶得記路人甲的名字,另一個就是,他專注起一件事之後,其他的一概不管。
全面打壓封殺四維羅治賢,風風雨雨近六年,他可以因為雙胞胎的誕生,就專注當起奶爸來了。
她沒能探得武文穎的內心世界,一開始只覺得莫名其妙。
彷彿就在一瞬間,武文穎從一個癡情總裁變成黑暗復仇者,又變成全心全意照顧一對雙胞胎的快樂奶爸。
她產後十天,適逢春節假期結束,她就開始上班,但這個男人卻開始翹班,幾乎沒踏進武豐一步。
她下了班,走到客房,二樓的娛樂間被他拿來改裝潢,將成為育兒室,在此之前他整天窩在客房顧著雙胞胎,他還找了個護理師當專業顧問,負責指導他照護雙胞胎各項事宜……
武文穎真的是──喜愛一件事、一個人,可以全然排他,再也什麼都不看不理,先是宋家小姐,再來是打壓四維,而後所有注意力都是雙胞胎。
武豐那些才剛開展、開展到一半、快收尾的企劃案、方案怎麼辦呢?
女兒在嬰兒床上熟睡,他正在幫另一床的兒子脫尿布。
「妳決定就好。」針對她的問題,掛著總經理頭銜的男人,換尿布時隨口回著,跟著又開口,卻是對著兒子輕語:「大悟,你看看你的便便,又多又臭,你吃太多啦。」
「我們還繼續支持賴家嗎?」她又問。支持賴家立委等於支持勞權,武豐為此得花多少額外成本打造幸福企業形象……
「隨便。」男人拿濕紙巾擦兒子的小屁股,又拿乾毛巾拭乾,才又包上尿布。
奇怪的怒氣泛起。
他一手開打的戰場,現在自己揮揮衣袖瀟灑離開腥風血雨的戰局,轉而享受起當爸爸的樂趣?
「那還要不要針對羅宋家族?」
「啊。」他嚷了一聲,又笑了起來。
她才納悶他的反應,就聞到臭味。
「你這個小兔崽子!」武文穎抱起兒子,輕輕拍了屁股,又對著兒子笑。「才剛換好尿布,又便便,折騰你老子來著!」
「……」
她看著他重複脫尿布、擦屁股、包尿布。
他幫兒子穿好包衣,安置於嬰兒床上,蓋好被,又瞧了瞧另一床上仍在熟睡的女兒。「噓。」他伸指立於唇前,要她保持安靜。
「……」
「芷雲,」他壓低音量。「該怎麼做,妳跟了我這麼久,一定都知道,妳決定就行了。不過嘛……」他搔搔下巴。「還是別讓那個姓羅的混蛋太好過。」
武文穎一旦做了決定,就是真的下定決心,他這麼告訴她之後,隔天即交代許定揚跑流程,任命她為總經理,他自己改掛總裁,頭銜很大,但不過是幾乎不問公事的虛位。
她坐在武文穎的辦公室,坐在那骨董椅上,左右搖晃著,看著辦公桌發呆。
有人敲敲門板,許定揚走了進來。
癱坐在椅子上的她,一時半刻沒能坐直身子,只好維持一樣的姿勢。
「總經理,這是稍後主管會議的議程與相關資料,重點我都標記好了。」
她注意到這位特助對她稱呼的轉換,原本喚她「王特助」,雙胞胎出生、武文穎開始缺席後,他喚她「夫人」,現在則稱她「總經理」。
儘管……她坐姿欠優,懶懶地。
在那一刻,她覺悟,她現在是武豐集團最高指揮官,整個集團上下,全由她說了算。
「知道了。」她回著。
許定揚躬身致意後便退出,她看著桌面的文件,又看了看辦公室,再搖晃著骨董牛皮椅。
好片刻之後,她才發現,剛剛是她第一次沒有向對方說謝謝。
她不需要。
她將身子陷入骨董椅,閉上眼。
敲門聲又來,助理在門口問著,總經理需要咖啡嗎?
她點點頭,又睜開眼。她不喜歡藍山。那是武文穎喜歡的。「幫我準備卡布奇諾,要加肉桂粉。」
助理回著:好的,總經理。很快退出。
癱在椅子上的她,微笑。
她沒想過她又瞬間切換了跑道,在不同的場域跑著。
她可以的。
她微笑。
中午,她吃的是武文穎讓武家管家送來的補品。
起因是不久前他把雙胞胎送到主臥讓她餵奶,看著她餵奶,突然,他搔搔下巴,喊著管家。
她在管家抵達前將胸前掩好。
「管家,幫忙找個月嫂,芷雲需要營養。」
她無言地看著武文穎,她都生完三個月了……
那樣的滋補,直到雙胞胎滿八個月斷奶後才停止。
跟著就是長長的她上班朝八晚九、武文穎當全職奶爸的生活。
這樣的她,是武豐集團的實際領導人,但卻是武家裡的外人、路人甲。
她在新跑道上奮力跑著,有時晚下班,雙胞胎已入睡、親手照顧一雙兒女的武文穎亦已跟著調整作息早睡。
她洗完澡,看著枕邊人,嘆了口氣。
有時,是一種莫名的空虛,彷彿童年時代在家裡被孤立的場景再次上演,讓她在夜裡翻來覆去。
她開始在午夜裡躲在自己的小書房兼工作室看影集。
她開始在看影集的時候吃零食。
「芷雲,」有時,他似乎才剛睡,感覺床下陷,他睜開眼。「辛苦了。」
辛苦了,他說。
有時,他還沒睡,會靠過來,親著親著抱著抱著,就壓在她身上,撫著她全身,待她熱起後,進入她。
一如男人正常的需要。
雙胞胎漸漸長大,武文穎越來越不像她知道的那個武文穎,他那狂放的稜角已消失無蹤,臉上盡是和善可親的線條,甚至,親子三人會開始向她炫耀一日玩耍遊記、一日料理實驗、一日胡作非為。
那個周六,她加了班,傍晚回家,經過廚房時,不意外地看到他們親子三人那亂七八糟模樣,不是臉上有醬、麵粉,就是頭髮上有麵條。
「芷雲,」他笑著對門邊的她喊。「幫我們拍個照吧,這樣姍姍和大悟以後才會知道,他們是多麼調皮。」
她放下手提包,拿起相機,拍下。
「媽,我們今天跟吳媽學做披薩。」姍姍說。
「爸爸和我們各自做一個,另一個是吳媽做的。」大悟接口。「爸爸說我們得吃自己做的,不管味道會不會像ㄆㄨㄣ。」
「那是因為你亂加東西。」姍姍補充。
「然後爸爸就說,公平起見,這四個披薩讓媽媽先選。」大悟又說。
她看著餐桌上的四個八吋披薩,一個是燻雞蘑菇,看來很正常美味,另外三個看來都像ㄆㄨㄣ,她根本看不出那三個披薩是什麼口味。她工作那麼辛苦,吃ㄆㄨㄣ的哪該是她。
但……
「就每個都切成四份吧。」她說。
雙胞胎笑了出來,武文穎故意擺起臉色,使喚孩子們去拿碟子和刀叉,披薩分食,她先試咬那四種口味各一口,努力吞下難吃的披薩,這二加一、兩小一大搗蛋組,連吳媽的版本都惡搞了,燻雞蘑菇甜得要命,四種口味都是ㄆㄨㄣ。
她無言地吃著,看著打鬧的雙胞胎,還有板起臉命令雙胞胎不可浪費食物的武文穎,大悟把不想吃的噁爛食物堆在武文穎碟子上,姍姍甚至將自己手上的那片塞往父親的嘴。
她……想笑。
堂堂武豐武文穎,在商場上說風是風、要雨得雨,打壓對手狠起來毫不留情的他,竟被自己的雙胞胎剋得死死地,還樂在其中。
雙胞胎競相胡鬧、責怪對方、武文穎故意懲罰他們惡搞,卻也樂意一道受口腹之苦,還拉她一起加入。
武文穎被塞滿食物,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有無奈。
「媽媽也吃不下了。」姍姍說,將她幾乎還剩一半的披薩叉起,疊往武文穎的盤子。
她不禁勾起嘴角。
武文穎嘆了一聲,又睞了她一眼,那眼神裡居然有笑意。
那是浪費食物的胡搞瞎搞,那是近乎七成的可怕披薩都被塞往武文穎的嘴裡、胃裡,那是她記憶中最鮮明的一餐。
那天當晚,她沐浴過後,躺上床,才關了燈,他就靠了過來。
他側貼在她身後。
「芷雲,」他的手探入她的睡衣,捧著她乳房下緣。「妳好像變豐腴了。」
她不自主的縮了一下小腹。
「這樣很好。」他的指滑過她的乳尖、畫圈,在她耳邊輕喃。「我喜歡。」
她的乳頭挺立,她燥熱了起來,不自覺深吸了口氣,溢出類似細微的呻吟。
「我喜歡。」他在她頸側喃喃。
他的喃喃像在對她的毛細孔呼息,竄入她的肌膚,讓她起雞皮疙瘩、讓她輕顫。
這是他第一次在上床時跟她講話。
「芷雲。」那樣的呼喊,讓她幾乎要融化。
他探進她腿內側,發現他想要的,輕聲笑了,隨即拉下她的底褲,也拉下自己的,就從她身後頂了進來,激情地律動著。
那樣的看著他們親子三人歡樂,她偶爾早下班被邀請加入當仲裁者;那樣的夜裡溫存,親密交纏與枕邊輕喚,維持了近一年。
而後,那一天,武文穎在那個冬夜,縫著一隻黃色玩偶,倒下,再也沒醒過來,就這樣走了、離開、寫下人生句點。
他的人生被蓋棺論定,天子驕子、情癡、商場狂人、最棒的爸爸,他的形象留存在不同人的記憶中。
而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幫他劃下句點,他還在她的記憶裡,尚未被她論定。
她偶爾會不禁想著,他最後的伸手來握,最後的語句說著:「芷雲……明……」倒底是什麼意思。
……
那是漫長的獨跑,漫長的幾近十五年,只有她獨自跑著的人生馬拉松。
她沒有頂尖的經營技巧,她只是蕭規曹隨,她只是比較在意各種微妙的細節,依著武文穎可能會做的決策,跟進而已,或者,在攻擊之際,琢磨出複製跟風又能獲利的訣竅,如此而已。
長長的那麼多年,她在許定揚退休後,培養他的兒子許建彬在她身旁打點,一如她之前跟在武文穎身邊。
終於,到了那一天。
「建彬,」她看著年輕人。「我要降你職,從總裁秘書,降為總經理特助秘書。」
許建彬愣了一秒,而後臉上有理解。「好的,夫人」
大悟陸續趁暑假實習了幾回,現在可以開始準備接班了。
終於,她拎著好久的棒子可以交出了。
或許在武文穎倒下的那一刻,她對商場上的競合就不再那麼有興趣,她只是接力跑著,努力跑著,直到有人可接棒為止。
……
那個清晨,她醒來,或許該說,她沒有真的入睡。
十五年前的夜,她醒來,如果那時她堅持要幫忙縫那個狗布偶就好了;或者至少,她坐在一旁陪他縫那個狗布偶就好了。
她看著窗外陰暗的天,蕭瑟的樹,幾無一人的院子以及院子外那長長的林蔭大道。
她突然有股想要跑的念頭。
她沒有可以跑步的衣服。
她翻出衣櫃底層那件武文穎的純棉長袖T,運動長褲──太長,她捲了捲褲頭拿了皮帶繫好,套上休閒鞋,開始自家門快走,而後慢慢跑了起來。
一開始她感覺肺部燒灼,雙腿沈重,只能用嘴巴呼吸,而後小腹一抽一抽的痛。
她慢慢跑著。
她從不輕言放棄。
過了二十分鐘後,她覺得雙腿輕盈了起來,她感覺著面部的風,清爽冷冽的空氣,她感覺到自由。
她一直跑到她喘不過氣,那一停步,她幾乎軟腳到無法再動一步。
當晚,她雙腿痠疼,隔日,她舉步維艱,踏著高跟鞋的腳每走一步她的肌肉都在叫囂。
但那自由呼喊著她。
她買了運動服、球鞋,在第三日的凌晨四點,再次起身跑著。
那是藉由一次又一次的疼痛,感受到的自由。
她跑的時間越來越長、越跑越遠,她覺得她是自由的,不為什麼,只是跑著,專注感受自己全身肌肉的力量,純粹感受每一口吸吐呼息與心跳。
她開始跑馬拉松,跑到腳指甲脫落,跑到乳頭摩擦滲血,跑到比她年輕時還要瘦;她四出征戰,各地的馬拉松都報名,她跑到工作室滿滿都是馬拉松的成績獎狀。
她那個頑固的女兒,姍姍,有天發現她跑步,也開始早起陪跑。
早些年的半夜時分,姍姍偶爾會不請自來地,直接推門而入,加入她的午夜影集時光,和她一起吃垃圾食物看喜劇。
她的女兒不交心,卻會固執地堅持某些事情。
個性與眼神像武文穎的姍姍,有一天,找出一張照片,給她和大悟看。
是武文穎和雙胞胎做著料理實驗、糟蹋食材、四個披薩都是ㄆㄨㄣ的那天,是那張武文穎和雙胞胎臉上、頭髮上有食材渣的照片。
武文穎笑得很開心,雙胞胎也是。
姍姍翻過照片,照片背面有手寫字。
芷雲:謝謝。❤
愛心是女兒畫的,字跡是武文穎的。
……
當夜,她坐在房內,看著那照片的背後,唸著上頭的手寫字。「芷雲:謝謝。」她彷彿聽到武文穎的聲音,說著這四個字。
……
兩天後,入睡前,姍姍拄著拐杖來敲門,來要照片,她頓了一下,自皮包裡拿出。
姍姍勾著嘴角笑,自掛在拐杖旁的紙袋中拿出兩個相框,一個相框裡已經有一模一樣的照片。
「我好不容易找到底片加洗。」姍姍說。
姍姍又拿出一個相框,將父親手寫的字朝玻璃片裝好。
姍姍將兩個放好照片的相框遞給她。
一張框著的是武文穎和雙胞胎、一張框著的是他的手寫字。
姍姍看著她,那雙眸裡的固執和她父親一樣。
「媽,」姍姍頓了一下,微笑。「爸爸看著這張照片的時候,是想著妳哦。」
姍姍拍拍她的手臂後,才悄聲退出房,留她靜靜地看著那兩個相框,那張照片,和那簡短的手寫字。
人生長長的馬拉松,她有時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而跑。
看著照片,她想,或許她太晚愛上他;而他,或許,只是還來不及愛上她。
這個短命鬼。
這個該死的短命鬼。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