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祕密
上午十一點過一刻鐘,袁遠的手機震動個不停,但她暫時沒有多餘的手可以理會。
揮開眼前來亂的榕鬚,縮身在榕樹的茂密枝葉裡,她左點右踏,移步枝椏間,持續朝左上方攀升,直到枝幹搖曳的幅度變大,她停下動作,靠往主幹,看往更上方的那根側枝。
那側枝與其他枝葉交錯的密密麻麻間,一台空拍機卡在裡面。
搆不著撈不到,下方那個男人說,這台很貴、很貴的,一台要六萬多,麻煩袁小姐小心點。
放下遮陽的手,看到一隻螞蟻在她手背上轉啊繞地,她將手靠往最近的一片葉,沒幾秒,螞蟻覓得出路,很快離開她的視線。
手機的震動才稍停又捲土重來,她用袖子抹掉額間的汗,拉開褲袋拉鍊,掏出手機。
──空拍男一直吵怎不砍斷樹枝,我截圖公園管理自治條例的砍樹罰則,他已閉嘴。
──妳沒接電話所以我直接接了,高價急件,陳小姐,靠近北宜,地點如定位,在等妳。
她看了看錶,北宜,有點趕。
才想把手機塞回褲袋,新一則訊息又來。
──慢慢來,給空拍男等。
她皺眉,回一個問號給對方。
──忘記牙醫的笑話了嗎?
她歪頭,轉了轉眼珠,嗤了一聲。
牙痛的病患嫌牙醫幾秒搞定就收費高昂,牙醫笑問,那要慢慢來嗎?
別讓他人覺得太好賺是嗎?
她笑了笑,才又要將手機收起,新的訊息又來,要她在蟲類榕鬚眾多的樹裡閒聊,當真?
──妳降落得很醜,屁股對鏡頭、頭髮濕塌。
什──麼──?才想回訊抗議,一張照片傳來,她粗口靠了聲、抽了一下嘴角,還真是醜。
她搖搖頭,將手機塞回褲袋,又爬升幾條枝幹,再緩降些許,輕步滑移到空拍機卡住的鄰近枝條上,扳開勾住螺旋槳的幾條側枝,抓起很貴很貴的空拍機。
將空拍機妥善收好在氣泡袋後,她想了想攝影機的方位,降落下樹,穩穩落地,她望向攝影機,掀起護目鏡拿下頭盔,但──
可惡!
她忘記先整理頭髮了。
──網紅沒那麼好當。
看到訊息,她嗟了一聲。綠燈起,她踩下油門,繼續往北宜的方向行駛。
難得的晚春晴天,上班日的正午,倒也不塞,比她預計的車程還短了些,鄰近北宜前,導航讓她拐彎,貌似要她登一座矮山。
訊息又來,她放慢車速靠邊臨停,點開架上的手機螢幕。
──陳小姐已付款,不給攝影。地點偏僻,退款也行。
她閃了閃眼睫,再度依指引轉向,岔離產業道路,往泥石路爬坡;不到半途,她昂首望,很快明白這是什麼樣的地方。
那矮建物的全貌漸漸顯露,背倚連綿高山、近臨清溪、遠眺平原盆地,外圍樹木林立、左右龍柏環抱,她不需要是風水大師,也看得出這是經高人堪輿過的祖墳。
非富即貴──或者二者兼之──的委託人。
不給攝影的原因現在很明顯了。
車停靠邊,她拿起手機、大背包,下車。
行經前方停放的鐵灰色Land Rover休旅車,她慢下腳步瞥向內裝,豪華房車內裝豪華,倒是後方的兒童座椅讓她多看了一眼。
清明將近,提早攜家帶眷掃墓的人也是有的。
她笑了笑,再度快步邁往那座墳。
遠遠地,她就看到一對男女和一個小童坐在後端的樹下,隨著轉向入口,祖墳上那大大的字,讓她霎時停步。
大大的楷書,被圈起的「羅」字,讓她好一半刻移不開眼。
微風起,一朵雨豆樹花飄來,緩落在她跟前。
「袁──小姐嗎?」
男人的聲音傳來,她抬眼看到對方起身走向她,抱著小孩的女人則留坐在野餐墊上。
隨著男人走近,那面容逐漸清晰,她發現自己好似生根,只能定在原地。
「敝姓羅,」男人說。「抱歉,有點臨時,希望這裡不會很難找。」
男人的臉讓她恍神了,儘管曾在報章雜誌上看過這人的面容,但本尊此刻出現在眼前,那樣的神似,仍是讓她猛地愣了一會。
基因與血緣,生物本性與本能,想到此,她恢復心神。
她微微一笑。「臨時了點,倒不會難找。」
男人點點頭,轉過身邁往那片樹木群,她抬頭望著那一片綠,樹木間距整齊,是人工植栽的雨豆樹群。
男人聽見她跟上的足音,邊走邊指著其中一棵。「我一年來兩到三次,今天看到這個,覺得不太對勁,內人也說讓專家瞧瞧比較保險。」
「……我先看看,如果是嚴重的問題,你還是要找專門的樹醫生。」
男人急煞,害她差點撞上他的肩。
「我明白。」男人回頭給她一個笑。「令堂不好請,我問過的人都說,要找她得先通過妳。」
她沒回話,只繼續往前走,直到停步在最高大的雨豆樹前。
這棵雨豆樹樹幹粗實、樹身高大、樹冠茂密成完美的傘狀,微風搖擺枝葉颯颯細語,彷彿在低訴著什麼。
其實她在幾步遠前便看到了。
在離地一公尺高的幹身上,好幾圈麻繩纏纏繞繞著,麻繩上緣有被奮力扳開的一小弧,那一小弧露出光潔的白,那樣的白與龜裂的灰褐色樹紋有著顯著的對比。
當下,她只覺喉間一緊。
不待男人再說什麼,她自大背包裡找出園藝剪,湊近老樹,沿著樹身繞一圈,找到麻繩的厚結,她試了試,彷彿有人給結添上膠,徒手解不開,她乾脆用剪的。
結開,麻繩鬆脫落地,她看著樹幹上那環狀的切痕,幾乎想移開視線。
如果有什麼酷刑是衝著樹而來,樹皮環切就是終極酷刑。
「啊……」
她聽到驚呼,看到女人已牽著孩子來到一旁,站在男人身邊。
「這──」男人清清嗓。「這是人為吧?」
男人的語氣有點不安、女人的神色有點不捨、那看來才一歲多的小男孩則仰著頭睜著大眼望著她。
她點點頭。「你們有與人結怨?」
男人神色一黯,閃了閃眼眸,並不回答,只問:「有得救嗎?」
不可能。
她強迫自己再次看往那環切白痕,才回應男人的問題。「很難。」
她無意接收更多的失落情緒,於是踏開,她聽見男人女人嘆息、聽見低聲交談,她暫時無暇理會。
她在樹的另一側蹲下身,撥開落葉層、用指尖輕緩地扒開土,探看微露的根部,又舀起一缽土查看,深色的土壤團粒帶有青草香,還有粉嫩肉色的蚯蚓S字形蠕動著,她將手上那團微生態系覆回地面,把手輕拍乾淨,又盯著根部的萌櫱許久,而後站起,視線隨著附生的苔蘚上移至高處,這棵老樹應該超過一百歲了。
她撫摸著粗糙龜裂的樹皮,感覺著歲月的痕跡,感應著樹木的氣息。
被環切的樹,水分上不去、養分下不來,只能等死。
她走回原處,自大背包翻出攀樹裝備,看到那一家三口好奇打量的目光,她微笑。
「我上去看看。」她說,看到小男孩睜大眼望著裝備,她蹲下身,與小男孩平視。「這棵老樹有一百多歲了哦,這麼高,我爬上不去,要靠裝備才行哦。」
「叔叔,」小男孩露出笑容。「帥叔叔。」
她苦笑,不自覺挺起胸。「是阿姨哦。」
小男孩立刻躲在母親身後,又探出頭瞧她。
女人彎下腰在小男孩耳邊喃喃,小男孩笑起,馬上補了句。「漂亮阿姨。」
哈哈。她微笑。小馬屁精。
「抱歉,」男人待她站起身,說著:「他的叔叔們整天教他有的沒的。」
他的叔叔們……
她笑了笑,仰頭確認樹上沒有蜂窩後,戴上頭盔、手套,套上座帶,示意觀眾後退,跟著將豆袋繫在投擲繩上,仰頭選定枝椏,揚臂投擲,一次成功。
她再將攀樹繩綁上投擲繩,穿越枝椏又拉回地面,架設好繩結組、測試承重後,她貼近樹幹,抓好繩,雙腳上提踩上樹身,腰部借力上挺,握繩推結,漸次攀登上樹。
老樹枝幹茂密,上樹後她不再需要依賴繩索,雙腳切換支點爬往樹冠,避過蟻窩,直至上方的枝椏承受不了她的重量才停止。
她抬頭看著冠層眾多枯枝與泛黃的樹葉。
感覺著樹身輕搖、呼吸著清新空氣,她閉上眼,傾聽細微的枝葉聲響。
如果可以,她想要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她應該要在這裡架張吊床,就這樣躺著,享受搖曳、沐浴日光、吸取芬多精,聽鳥鳴唱,就算有蚊子、毛毛蟲來搗蛋也無妨。
陽光透過隙縫灑在她臉上,她想像雨豆樹的葉片迎光舒展,葉綠素吸取陽光轉換成糖分,傳送到莖部、樹枝、幹身──而後,再也無法往下傳送。
她睜開眼,看著另一棵雨豆樹延展而來的枝條,枝條上那宛若絢爛煙火的樹花,老樹即將凋零,儘管如此,旁邊還有開著花的成樹,繁衍傳承,再自然不過。
她脫下手套,輕撫樹皮,掌心感受的粗糲是歲月的鑿痕,它挺過百年來的春夏秋冬,卻敵不過渺小人類無謂的惡意。
她滑降下樹,拍掉身上的髒污,等候她的是抱著孩子的男人,以及一旁對她頷首的女人。
「阿姨、爬樹。」小男孩指著她又指著樹。
「噯,對。」她微笑,拿下頭盔,不由自主地耙了耙微濕的短髮。「阿姨喜歡爬樹。改天叫爸爸媽媽也帶你爬樹。」
小男孩笑了,仰望父親又看向母親。
「所以……」但男人心有旁鶩,開了口,卻又不完成句子。
她搖搖頭。「不可能活了,短則半年,長則一年就會枯死了。」
男人低下頭,伸出右手和女人的手交扣著。
「唉。」終於,男人還是嘆息。
她開始卸下裝備並收整。
「如果──」男人的聲音傳來。「請令堂來看看呢?」
她停下捲繩的動作,仰頭看對方。
「抱歉,不是不信妳的話,只是……這棵是風水樹。」
她愣了會,再次打量四周。
老雨豆樹是最接近祖墳的樹,少見的近樹築墳,老樹樹幹又被環切,她看著祖墳上大大的「羅」字,才又望向男人。
「這樹跟子孫運勢有關?」
男人點點頭。
一問一答間,她看到小男孩手腕圈著一條像是白水晶手鍊,不管男人迷不迷信,但事關孩子,誰都很難不迷信。
子孫運勢啊……
她站起身,環顧老樹四周那些雨豆樹,雖是樹齡不一,但至少有五棵已是挺拔大樹,較偏遠的另外四棵亦已是成樹,更外圍則有三棵幼樹。
明顯的分批種植,頗有代代傳承的味道。
她側著頭,幾乎有股急切的念頭催促著她,但她仍踏著徐徐步伐,走向那幾棵圍著老雨豆樹的成樹,一棵一棵檢視著。
雨豆樹是生長迅速的樹種,只要生態環境良好,不到二十年都可以長成健壯的成樹。
從樹圍、樹冠大小、樹皮紋路,到樹幹蔓生的苔蘚來看,這五棵近鄰老樹的,最老的可能近六十歲,另外四棵則三十歲左右,稍遠的四棵,看來才二十出頭。
更外圍的則是兩三歲的幼樹。
甚至──
在三棵幼樹旁,還有新播整的土團以及三株小苗……
她回望先前經過的野餐墊那區,果然發現清潔用品與簡便的園藝工具。
「這些……」男人帶著妻小跟上。「是代表我們的樹。」
「……代表你們的樹?」
男人點頭。「說來有點不好意思,我爺爺滿迷信的,風水師告訴他,要幫後人種樹,所以他幫我們都種了。」
她垂下眼,想著樹的數量、樹齡,又抬眸。「所以,老風水樹是代表你爺爺,那棵樹是你父親,其他是你們兄弟姊妹?再過去的小樹是你們下一代?」
男人點頭,又乾笑一聲。「是的。」
「你的兄弟姊妹也真多。」她笑。
她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語氣不甚得體,趕忙補上笑容,或許已於事無補,她看到男人掃視過來的目光,以及女人遲疑又似帶保留的猜測。
但男人卻是笑了。「我猜或許袁小姐知道我們四維羅家,嚴格來說,我只有三個親弟弟。」
「噯。」她點點頭,藉口著。「我想起來了。」
男人將目光移至老樹。「爺爺他臨終前,想起那位高先生的話,要替每個子孫種樹,所以交代我替外面四個弟弟妹妹補上。」
男人說完,轉回頭,雙眼打量她,那眼眸裡的無愧讓她有愧。
若眼前這個羅家正宗嫡系長孫無畏世俗八卦,他人憑什麼論斷豪門腥羶花邊。
她別過頭盯著那四棵較年輕的成樹。雖距離稍遠,但也就因為有著更廣闊的種植間距,它們有更好的根系發展、未來也能有更廣闊的樹冠。
而其中一棵──代表她愛的人──是他的異母長兄,為外面的弟弟種的樹。
她回首,看著那一家三口,男人有張英挺的臉、女人溫婉秀麗、小孩眉清目秀,像媽媽多些。
想來這位羅太太就是陳小姐。
如果早知道是羅家的委託,她無法肯定自己會不會來。
……或許還是會吧。她想。
「袁小姐,坦白相告並不是想強人所難、增加妳心理壓力,要求妳一定要請令堂出馬,只是我想……」男人看了看女人,女人朝他點頭,男人再次正視她,繼續說:「我們看到妳觀察樹的樣子,妳一定是愛樹的人,這棵老雨豆,我也看它三十幾年了,那樣的感情妳應該懂。」
她暗嘆。
老樹枯死後,若無及時處理而樹倒,強大的幹身那死而不僵的威力,輕則毀了祖墳,重則危損鄰近那五棵成樹,一棵或兩棵,視樹倒的方向而定。
「它不可能活了,但我會請閔柔來看看。」
「謝謝。」男人和女人幾乎異口同聲。
「謝謝阿姨。」小男孩也跟著學。
她微笑致意後,轉身走過他們,回到背包處,收拾好裝備,只揚手揮了揮,便順著下坡走。
她不需要回頭。
她走過Land Rover,僅一瞥眼,眼裡只看得見後座的安全座椅。
事關子孫運勢的風水樹啊……
她沒有回頭。
另外四棵成樹,沒有長得不好。
她不迷信。
她知道只要水好土優──甚至有時候只要有土有水──不管什麼樹都會努力活得好好的,長得高高壯壯的,屹立上百年。
她雙臂掛在方向盤上,透過擋風玻璃,仰頭看著那矮山山頭。
這樣的視角只能看到老雨豆的樹冠以及鄰樹燦放的樹花。
她不迷信。
該擔憂的不只是樹,還有那個刻意傷害樹的人,那人最終的目標不是樹,是羅家人。
手機鬧鈴響起,她按掉,發動車子,倒轉車頭,下山。
她臨停在便利店,喝水如廁,邊看手機訊息。
──順利?
算吧。她回。
對方傳了個收銀機圖示,除了自動播放「咔──親──」音效,還進一步跳出滿滿錢幣的動圖塞滿她螢幕。
亮亮的……
就好像那條白色水晶手鍊。
她看了看錶,在手機上設定鬧鈴,走回座車,迴轉,再度爬行泥石路。原先停放的Land Rover已駛離,她停在最近處,拿起小背包,下車,踏回那座祖墳。
她低頭環視地勢,再抬頭細看雨豆樹們的樹相,閉上眼感覺風向,而後走到老雨豆樹前,細細查看環切白痕,再蹲身觀察底部的萌櫱。
她起身,跨大步到鄰近的樹種算距離,又一一檢測各棵樹的狀態,直到鬧鈴再度響起,她才拍拍手掌、衣服上的泥土,趕忙下山回診。
◆
袁遠走進家門後沒有開燈。
對門兩戶鄰居的燈火映亮了她家的玄關和客廳,等她適應微弱光線後,直爬上三樓回房。
打開右窗,涼風竄入,暗夜裡的天空是沉甸甸的深灰,讓一片樹林變成高低起伏的棉花糖剪影;騷斯振翅鳴唱,黃嘴角鴞間或應和,她閉上眼聆聽了好幾分鐘,感覺濕氣襲來,或許稍晚又要起霧。
她步到左側開窗,穿過老樟樹枝葉隙縫,看到隔壁一樓客廳的電視螢光閃爍,新聞正聒噪著清明假期的交通管制,以及餐桌一角獨坐用餐的女人。
她扭開燈,大動作拉開落地窗,還沒攀上枝頭,就見女人已仰起頭,她笑了笑,搭上身前厚實的枝幹,爬上樹,走過枝幹上的木板條,直達鄰居家三樓陽台前,翻身跨越,拉開落地窗,借道房間才打開門,就聞到煎魚的香味,以及一樓樓梯間傳來的詢問:
「袁遠?吃過了嗎?」
「還沒呢,高女士。」
她下樓晃到廚房,不過短短幾分鐘內,流理台已多了一盤九層塔烘蛋,此刻高女士正拿著長碟盛裝兩條肉魚。
她湊到水槽邊洗了手,從餐盤櫃拿出玻璃樂扣盒,自己盛了飯,又乖乖跟在高女士後頭走向餐桌。
才夾起豆乳苦瓜放入口中配飯,就聽到低笑聲,她鼓著嘴睨向高女士。
「我中午沒吃飯,很餓。」她辯解。
「妳打算什麼時候改用碗吃飯?」高女士邊笑邊夾起蔥爆牛肉,慢慢吃著。
「這個也是圓的。」她說。雖然比較重。
高女士只笑笑,沒有再說什麼。
新聞主播吧啦吧啦說起今年的第三次跳電,官方說法是松鼠引起的,她瞥了眼電視畫面一眼,又夾了一口蔥爆牛肉。
想到什麼,她垂了垂眼眸後,開口:「高女士,妳阿公之前是不是風水師?」
高女士一愣,只點點頭。
才想再問什麼,除去新聞的聒噪聲,她隱約聽到汽車引擎聲,她停下舉筷,直到那緩煞聲傳來,她連忙夾了幾塊蔥爆牛肉、豆乳苦瓜納入樂扣盒中,又添上一小塊烘蛋、補放一條魚,再將筷子用紙巾包好塞入口袋。
她才站起身,高女士就已經從廚房拿來樂扣盒蓋,直直遞給她,還一併加贈內藏現切水果的麻布袋。
她微笑,蓋上盒塞入袋,俯身,在高女士頰上啾了一記。
沒等高女士反應,她已回身爬樓梯,開始拾級而上。
「……你們總要認識一下的。」高女士對著她的背影說。
「或許改天吧。」她沒回頭,提著餐袋,一步跨兩階,活像偷食落跑的乞丐。
抵達三樓,拐回那間房,她聽見那人已踏進客廳的腳步聲,高女士問他吃過沒。
那人說還沒。
她聽見高女士走進廚房,打開電鍋盛飯,拐步聲踏回餐桌那端,沒有起爐火再加菜的聲響。
總是這樣的。
如果她回來得早,製造的聲音夠響,她便可以聞到高女士的飯菜香,一道接著一道,三道菜或許偶爾有四道,讓家常菜的香氣成為路標,讓她抄捷徑,直達阿寶家的餐桌。
如果她回來得晚,或許她僅僅坐在窗前,看著高女士獨自用餐,從頭到尾只有新聞相伴。
有時她加入,高女士會因此追加兩道菜。
若是她中途落跑,後來的那人只能吃被她討去部份的菜餚。
正如今天。
她悄悄關上房門,墊著腳尖走到書桌前,放下袋子,扭亮桌燈,面向牆上的月曆。
她拿起桌上的2B鉛筆,在三月廿四日這天的空格上,畫上豆乳苦瓜、蔥爆牛肉。
阿寶,你在畫什麼?為什麼要在月曆上畫青椒?
……要妳管。
我知道了,因為今天高女士煮你討厭吃的青椒。
……走開。
芹菜炒豆皮,這可是你喜歡吃的。
……這是記錄妳來吃食的借條。
小氣!……可是你這裡記錯了,上週的滷肉我沒吃到。
阿寶超會騙人的,她後來才知道。
他從十七歲的某天起,開始在月曆上繪記,在某些特定的日期畫上他母親的晚餐菜色,騙她說是餐費賒帳,他要留著以後讓她還錢。
明明有些菜她根本沒吃到。
原以為他是不良高利放貸,多算天數亂添利息,後來才覺悟那是他心靈的祕密。
一個儘管她後來就算知曉,卻也說不出口、無法明證的祕密。
那些畫有菜色的方格,是他父親出現的日期。
而那些菜色繪記,是用來窺伺他母親心靈的紀錄。
她放下2B鉛筆,關桌燈,拿起餐袋,輕手輕腳開闔落地窗,俐落上樹,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間。
坐在窗前,打開樂扣盒,大口大口吃著飯,看著隔壁一樓的雙人晚餐,視線又上飄到一年有三分之一時間都暗著的三樓房間,她咀嚼地越來越用力。
笨蛋阿寶。
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最羨慕的是他家曾有的三明治。
《心動先決》前導預告? – 艾莉正在爬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