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緣心形地
那顆心出現在羅善治眼前時,他以為自己聽到了砰、砰、砰的聲音。
紅紅亮亮、立體閃爍,看著那顆心,他懷疑這頁簡報加了音效。
但是並沒有。
昏暗的室內悄然無聲,簡報者劉聿明立在前方,目光輪流放在投影片及與會者身上,伸手扶了扶眼鏡,遲遲沒有進一步說明。
現在是上午十點左右,地點在四維集團總部財務副總辦公室旁的小會議室裡,與會者共三人,除了劉聿明,另外兩人就是他以及他的大哥羅善地。
羅善治手肘抵在桌面,十指互貼,耐心等著。
「另外,補充說明──這塊心形地,所有權人不是賴阿板。」劉聿明說完這句,又讓室內陷入沉默。
羅善治愣了一下,再度端詳投影片內容。
投影片中,一塊地廣闊而長方,但中間卻有顆愛心──心形地──所有權另屬他人?
他仔細回想稍早前的簡報內容,其實和他昨天才看過的計畫案相去不遠:
搭配四維集團為期五年的獵地計畫,小組總算找到這塊前景看好的地,不僅鄰近未來的轉運站交通便捷,更坐擁萬坪公園預定地的湖光山色,是目前最值得投資的建地。
再來是地主簡介,地主晚年移居美國,而小組成員是如何努力聯繫,終於獲得斡旋先機,可以跟地主談價,只不過──
廣闊長方的土地正中央,有一塊心形地不屬於地主。
羅善治將視線投向他大哥。「我們是怎麼談得斡旋先機的?」
大哥回望他。「賴家有意和大舅舅合作一些事情。」
好吧,政壇上分分合合所在多有,偶爾因案因時而異。
「武豐對這塊地沒興趣?」他又問。
倒是劉聿明搶答了。「武豐也下斡旋了。」
當然。他想。
劉聿明補充。「賴阿板很早以前就把心形地賣給別人了,但沒去登記,就這麼幾十年過去了,沒賣地就沒有差別,現在打算要賣了才想起來。」
羅善治將目光望向大哥,大哥的臉似有疲累的笑容,不像以往會擺出王者架式那模樣。
明明本該是四維預定接班人……
而自他進四維集團總部法務室上班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主意當個低調的橡皮章,偏偏這半年來,他大哥開始有事沒事老喜歡找他商量,彷彿三個臭皮匠就能勝過諸葛亮。
「幾十年來都沒去登記?」羅善治將視線對準簡報者。
「是的。查過了。」劉聿明避開他的視線,點頭。
「賴阿板願意承認這筆買賣?」
「沒有不認,應該說是提醒已下斡旋的買主,有這樣的一筆歷史交易……」
這種陳年舊帳又是沒登記的買賣,法務室當然審核不到。羅善治看著那顆心,沉思著。
所有權移轉登記的請求權期限是十五年,賴阿板可依此抗辯,但若不抗辯,那塊地的確可以補登記為當年買的人所有……
而政治世家最怕被控訴欺壓弱者,若心形地所有人手上還握有買賣契約,賴阿板當然也不會隨便賴帳。
或者,四維買到賴阿板的地之後,屆時再主張他們是善意第三人?
「這位,就是心形地的所有權人,呂玉花女士。」劉聿明將投影片跳頁,一張老婦的臉出現。「我們昨日接觸的結果是……呂玉花女士不賣地,但她又表示,若四維真的有誠意,就請羅家人親自出面去談。」
羅善治撫著眉心。好吧,現在他們不是善意第三人了。
他看著老婦的臉,眼前卻仍浮現閃閃跳動的紅心,投影片特效開太強了,讓他還存有奇異的視覺暫留。
「善治,這樣的話,情勢你了解了嗎?」大哥的問句飄來。
「不是很了解,而且感覺很麻煩。」他忍不住懶懶應著。
大哥揮揮手,劉聿明躬身,並於退出會議室前順手開了燈,一室乍現光明,讓他清楚看見大哥的神色。
「善治,這是爸交待的計畫,我找地找好久了,我的人也跟賴阿板周旋好一陣子,連大舅舅都出面幫忙使了力,總不好功虧一簣。」
「嗯。」羅善治一邊把玩袖釦,隨口應聲。「你另一個特助呢?」
那個特助長得非常漂亮妖孽,搞不好可以做一次師奶殺手。
「我讓他處理別的事了。」大哥只簡單回著。
「這個劉聿明,跟大哥很久了。」他直述。他無法干涉大哥用人,只是他不太喜歡會避開他視線的人。
大哥投來一眼,神色有點複雜,而後只點點頭。
與法律相關的事務有法務室審核,財務面的內控稽核大哥一向小心,的確也不可能會有什麼大亂子。
他瞄向大哥不知分神到哪的目光,大哥近期越來越心不在焉,感覺只撐著接班人的殼罷了,不知是因為那個羅二、還是新弟妹007帶來的接班威脅所致……
總不可能單純只因為那個機械日曆,跟大嫂冷戰吧?大哥這種個性,根本做不來跟人冷戰這種事……
他不再把玩袖扣,看著大哥。「那塊地是袋地。」
「你說那塊心形地嗎?」大哥回過神,問。
他點點頭。「呂玉花不賣的話,能拿那塊地做什麼呢?」
該心形地的四周不鄰道路,即屬袋地,若外圍地地主不願給路出入,能用飛的進出嗎?只能訴諸法律請求通行權。但這麼小小一塊,做什麼都沒有經濟效益,除非特殊原因,否則應不至於過份僵持。
其實釘子戶、袋地的案子還少了?對方不賣也不一定要買,頂多比較考驗建築師的功力罷了。
大哥總算回復正常。「所以只差價格,只有談不攏的價格,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嗯。」羅善治看了看錶,站起身。
「你要去哪嗎?」
「去參加急救研習訓練。」
「參加那個幹嘛?你不是上週才參加消防演習課程?」
「公司舉辦這些課程,不是讓員工參加的嗎?」他反問,又露齒而笑。「我也是員工啊。」
「你去難免讓其他人戰戰兢兢的……」
「這不是更好?也可以避免主辦人隨便應和,光請些爛講師。」他微笑。
嗯?大哥是不是翻了個白眼?
「我今晚要出國,想請你幫忙,去看看呂玉花想要什麼。」他大哥又說。
「啊。」羅善治睨向大哥。「對了,呂玉花要看誠意。」
「你決定就好。」
羅善治故作思量。「大哥,那你的誠意是?」
他大哥愣了一下,繼而瞪眼。「你不趁機揩油就不舒服是吧?說吧!」
羅善治忍住笑。「大哥,我想到高師傅那兒訂一套西裝。」
「……你這次又想送給誰?要慷我之慨,至少也先知會我一下,上次我被夏先生謝得莫名其妙。」
「沒。這次是我自己要的。」
嗯,大哥真的翻白眼了。
「我會聯絡高師傅掛我的帳,這樣可以了吧?」大哥回,聲音倒是毫無慍意。
他的大哥,一向很大方,完全不囉唆。
「謝謝大哥。我會去看看呂玉花要什麼樣的誠意。」
大哥揮了揮手,他便退出會議室。當然,趁機揩油是順便,這種鳥狀況若能低調解決,自然對大哥較好。
只不過,誰先搶到心形地,就有一面倒的優勢拿到賴阿板的地,這是一定的了。
但──對手是武豐的話,四維輸的機會不小。
∞ ∞ ∞
羅善治開著Austin Mini,依著手機的導航,來到偏郊的連棟透天厝住宅區,這區透天厝的最左邊,有一間平房,平房老舊、鐵門緊鎖。
心形地的所有人呂玉花女士,目前人在醫院住院中,前天走路摔著了,大腿骨折,目前不良於行。
他依著劉聿明給的資料,帶著四維空廚知名點心前往探病,呂玉花身旁只有一個外籍看護伴著,老臉掛著老花眼鏡,看到他來訪,瘦臉上的眼骨碌碌地打量他。
你是四維羅家的?呂玉花問。他禮貌回應是的,自介著他是羅善治,目前任職四維集團總部法務室主任。身分證拿來我核對一下。呂玉花又要求。他差點揚起眉,但只微笑,並展現誠意照辦。呂玉花來來回回打量他的身分證和他本人,點點頭,將身份證還給他。
「這張,」呂玉花欠動著身子,自病床旁的抽屜拿出一個透明夾。「你看看。」
他接過,看著透明夾內的一張泛黃紙張,上頭的手寫字內容為:
「本人賴阿板,將賴厝里第x段土地中,以櫻花樹為中心點,一塊十坪大小的心形地,以新台幣壹仟元整賣給呂玉花,以此為證,銀貨兩訖。」
下方則是註明年月日及兩人的署名、身分證字號及手印。
「呂女士,可以告訴我您的想法嗎?」羅善治覺得自己超有誠意,簡直是拿張空白支票給對方了,幾乎。
呂玉花伸手,他將文件遞回。
「我要請你幫我找個東西,找到了,這張紙就一千塊,原價賣給你。」
羅善治挑眉。
「我把一個音樂盒落在我老家倉庫了,一個芭蕾舞小姑娘,有《給愛麗絲》音樂,轉發條讓她轉圈圈的音樂盒。」呂玉花目光看向遠方,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就這樣?」
呂玉花回過神,扶了扶眼鏡。「就這樣。不過老太婆我,最看不起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大小姐,所以不准你們找幫手,只准你們自己找。」
你們?「所以呂女士的意思是,不只有我去找?」
呂玉花瞪著他。「另一個就是武豐家的武大小姐,賴家心目中的未來媳婦。本來還有另外兩組人馬,不過他們派來的人,我看不順眼。」
他微微瞇起眼,沒有插話。
呂玉花又直直盯著他。「你找到了,得到了心形地,賴家和武家就有小疙瘩;武大小姐找到了,我勞駕賴家未來媳婦幫我找東西,怎樣都不吃虧。」呂玉花的口氣裡有濃濃的怨懟。
……所以這個呂玉花是因為和賴阿板的糾葛而仇視賴家、武家,順便拿羅家來一起玩?愛恨情仇兼仇富?可不可以更藍色蜘蛛網玫瑰瞳鈴眼一點?
「呂女士可以直接把心形地賣給羅家,效果可能一樣。」
呂玉花科科笑。「就說你們豪門大戶千金小姐大少爺,能用錢買就不想動手是吧?回去吧。明天起,每天下午兩點有人給你們開門,誰找到音樂盒,我心形地就賣誰。誰找幫手,約定就無效。」
羅善治沉默幾秒。「當然,呂女士這辦法也行,不過我們也立個合約吧,白紙黑字。」
呂玉花再度科科笑。「有何不可呢?你比武家小妞精明多了,快寫,你寫好我馬上畫押。」
於是,他現在站在這個有著鐵皮屋頂的平房前,他看著陰沉的天空,幸好現在已是十一月,否則大熱天待在鐵皮屋裡他應該會死。
他看錶。再五分鐘兩點。
他突然有點煩躁起來。
政商社交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亦並未十分熱衷,但在幾次政商色彩較為中立的商宴中,他的確遇過武姍姍數次。
在那些場合中,她不是陪著她母親,便是有武大悟伴在身旁,甚至近兩年來,她的護花使者有兩次是賴守成。
他聽過那些社交場所的風聲,說著,武大悟勤於出席各類場所,就是為姊姊把關,任何武大悟知悉品行不佳、名聲堪慮的,在那些宴會中,只要稍微接近武姍姍,熊般的武大悟眼神一掃,很少沒有縮回去的。而賴守成是目前被姊控武大悟預審過關的唯一人選。
這也解釋賴武兩家聯姻的消息何以從沒少過,那幾乎已是各方認定的準事實。
一輛綠色金龜車遠遠駛來,尋到車位,在百來尺外停妥。
而後,一個身穿米白運動夾克、米白運動褲、愛迪達球鞋的女人下車,從後座拿了背包,關車門,走路沒認真看路,低頭看著手機操作著,又往兩耳塞著什麼,藍芽耳機?
她依舊高挑,依舊走路不看路,依舊一邊走路一邊聽音樂,總是狗啃短瀏海,常常都是馬尾,這次馬尾還很凌亂。
她直到快抵達平房時才抬頭,那張臉美麗依舊,只是有點呆。
她停步,傻住似的看著他,嘴巴張成小o形,呆立三秒,隨即轉身快步走開。
「……」
他大概永遠無法預期他們會在什麼狀態下遇見、也永遠無法猜到她的反應吧。
他看著那急行的背影停下腳步,彷彿在深呼吸,肩膀上下起伏著,一次、二次、三次,而後她取下雙耳的東西放入口袋,回過身,掛著笑,緩緩朝他走來。
「羅先生。」她向他致意。
羅先生?他愣了半秒。是了,除了羅先生,她還能稱呼他什麼?
他知道她曾是他的小樂迷──這點她應該以為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留有她偷聽的證據──這點他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們彼此心知肚明的共識只能是,他們面對面互動過的次數,僅那麼一次。
「武──小姐。」他回禮。
她微微側頭。「你剛剛空一拍?」
耳朵很尖?或說節奏感很強?他瞇眼看著她沒露出特別情緒的臉。
「欸。」於是他點點頭。「突然想到,妳或許不喜歡被這樣稱呼。」
她勾起嘴角。「姍姍。叫我姍姍就好。」
他喉結滑動了下,這兩字同時在他心間掠過,彷彿默念,而後他開口:「姍姍。」
她淺笑,視線挪移,順便將身子轉向平房。「呂玉花說,只要『我』幫她找到音樂盒,那張心形地合約就五百萬賣給武豐。」
他看著她的側臉,聽到她標的重音,呂玉花女士果然是衝著賴家和武家來著。
也難怪她一臉看到鬼……
不過……她也太沒心機了,直接洩漏她和呂玉花的協議?
「她沒說會有別人。」她又補充。
他沒作聲,只等著她的反應。
「你不會是剛好路過吧?」她轉頭問,神情似乎不抱任何希望。
他看著她微揚的臉,近距離看她,她幾近素顏的臉微紅,相較十年前,她已退去所有稚氣,五官益顯深邃後,原本該增添些許女人味,但那狗啃瀏海破壞那可能有的豔麗,讓她維持著活潑伶俐的漂亮,而不過份美豔。
「我得承認我們是競爭對手。」他還記得回答她的問題。
她嘆口氣。
此時,隔壁一個胖老婦打開家門,開始用助行器移動步伐,而老婦的目的地,看似平房鐵門,慢慢拄著走著,而後站在鐵門外,瞪著他們。
「你們兩個!」老婦喊著。
他倆走近。
面貌與呂玉花有些相似的老婦精明地打量著他們,像是確認身份。
「玉花說每天兩點到四點,不能有其他幫手,我會幫她看著,不要作弊。」說完,拿起鑰匙慢慢地開門。
鐵門轉開後,老婦退開,拄著助行器慢慢退到一邊。
姍姍瞥他一眼,他點個頭,伸手拉開鐵門。
門大開的那一霎那,他倆不約而同地,下巴都快掉了下來。
他們看到的不是倉庫,是個巨大的垃圾堆。
跟著──哈啾!羅善治打了個噴嚏。
∞ ∞ ∞
武姍姍沐浴、吃過早餐後,換上THE UPSIDE帽T,套上同品牌運動長褲、外套,隨便綁了馬尾,依約定時間,開著她的金龜車,根據呂玉花給的地址,前往呂玉花的小倉庫。
她一路收聽Guns N’ Roses 的November Rain,包含原唱版本、各種小提琴獨奏、合奏,甚或吉他版。
每種版本各有其巧妙與動人之處,但或許因為現場聆聽與經過記憶的美化,她仍是獨愛她最早聽到的那一個版本。
「妳和守成到底是怎麼回事?」前天早上一道跑步時,母親問她。
「沒怎麼回事。」她微喘回著。
母親低哼一聲,呼息比她穩定。「賴阿板那塊地,搞那麼多功夫,大概想逼婚了。」
「媽希望大悟和阿守結婚?」她頓了一步,步伐踉蹌,乾脆停步。
「說什麼呢?」母親為了瞪她,也停步。
「現在同婚已經合法,大悟也說阿守是很好的結婚對象。」她微笑。
母親不理她,起步繼續跑,待她跟上時,又說:「賴阿板那塊地有個小問題。」
「喔。」
「那塊地裡面,有塊愛心形狀的地,早年賣給他人,為了拿到賴家那塊地,現在還得和心形地的所有權人談。」
「拿到心形地,就能買到賴家的地嗎?」她問。
母親瞥了她一眼。「拿到心形地優先,因為四維也是下了斡旋的買主之一。」
「噢。媽──」她哀號著。「那麼早講這麼嚴肅的事情,現在才四點半,我還沒醒。」
「又沒人讓妳早起陪跑。」
「我就是愛陪妳跑。」姍姍調整呼吸回著。「只不過,媽,妳可不可以別講這些事?」
「妳先問問守成,看他那邊能不能幫上忙。」
她懶得回答。
「如果不成,妳就去和所有權人呂玉花談談。」
「好的。」她點頭。當下自行調整先後順序。
「呂玉花要求武家人親自去談,以展現誠意,妳務必要談下這筆交易,上限是一千萬。」
「媽,妳都沒回我,萬一我們談到心形地,但結果賴家把地賣給別人呢?」
「如果是四維買到賴阿板的地,我就在心形地上立個T霸廣告,上面寫著『最佳殯儀館』五個大字──正反面都要。」
母親的話讓她真的腳步錯亂到差點跌一跤,待她回過神時,母親早跑遠了。
於是前日跑步後,她洗漱,化好淡妝,將長髮梳整好,換上Suzannah毛呢洋裝,套上Jimmy Choo高跟鞋,將自己武裝成武豐最佳代表,根據母親提供的資料,前往醫院探視呂玉花。
「呂女士,您好。我是武豐的武姍姍,代表家母,武豐總裁王芷雲女士慰問您。」她奉上昂貴補品禮盒。
呂玉花看著她看了好一陣,開口要求著:身分證拿來我核對一下。她愣了一下,當即自Prada 手拿包中抽出身份證給對方。呂玉花來來回回打量她的身分證和她本人,點點頭,將身份證還給她。
「呂女士,武豐想跟您談心形地的買賣事宜,想聽聽您的條件與交易金額,您可以先跟我說,我們協議好後,我再請武豐的律師過來。」
「我累了!」呂玉花打了個很假的哈欠。「妳中午幫我買清淡的鱸魚粥過來再說。」
「當然。」她點頭,彎身致意後告辭。
只剩一個半小時,她先請護士站的護理師推薦粥類店家後,就近在醫院附近打發時間,看看附近的商店招牌設計,踏到便利店瀏覽各商品包裝。鄰近中午,她買了粥,再次踏入病房。
人老了手腳不靈活了,呂玉花看著她送上前的粥這麼說。她瞥了眼一旁的外籍看護,暗暗嘆了口氣。那我來餵您吧,她只好掛上微笑提議著。
從餵食、拍背、伺候對方清痰、嘔出嘔吐物、捏腿按摩,只差沒有把屎把尿,呂玉花使喚她好一陣子。午後,護士送過藥、她扶著呂玉花吃完藥後,呂玉花歪著頭點了點櫃子上的雜誌。
「人老了眼睛不好,妳唸雜誌給我聽。」
她挪動身子,拿起時尚雜誌,看著封面大標「政二代賴守成 新科立委魅力席捲國會」一眼,又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您想聽哪一篇?」
「封面那個帥小子那篇好了。」
她頓了兩秒,調整了下坐姿,翻到賴守成專訪那頁,低聲清了清嗓:
「政治金童賴守成 新科立委魅力席捲國會
光是露出淺淺微笑凝視你,便足以迷死眾女的新科立委賴守成,舉手投足皆自帶聚光燈。
出身政治世家的賴守成,貴為反對黨大老賴阿板金孫,八屆立委賴建興之子,承襲祖父與父親衣缽,踏上政壇之路。
『我從小跟著父親走訪基層,深深了解各個階層、眾多家庭與民眾的心聲與困境,』賴守成在接受本刊記者採訪時,開宗明義說著。『所以我很早就立定志向從政。政治即管理眾人之事,而我從政的信念,就是認真理解眾人的需要,再努力彙整、集思、提出最符合大眾利益的計畫與解決方案。』
賴守成自政治系畢業後,即擔任賴建興的助理,之後臨危受命參選市議員正式踏入政壇,任職市議員期間,以認真問政、勤走地方大受好評,後轉戰國會參選立委,以第一高票當選,成為國會的超新星。
當然,有著媲美當紅韓星池昌旭外表的賴守成亦是少女、師奶殺手,每每行走基層、拜票所到之處,雖不至於萬人空巷,但許多女性爭相合照,亦讓賴守成成為反對黨的強力吸票機,甚至成為各媒體、談話節目增加點閱率與流量的代名詞。
被問及感情生活,賴守成收起笑,拒絕透漏隻字片語,並表示私生活與此次專訪無關,但根據熟悉政商上流圈的可靠人士所爆料……」
她瞥向貌似已在打瞌睡的呂玉花,才又小聲唸著。
「賴家與武豐集團武家深交多年、互動密切,傳聞賴守成秘戀武豐千金武姍姍已久,不少人樂見其成。」
唸完抬眼,剛好正對呂玉花炯炯的目光,呂玉花骨碌碌的眼睛,透過老花眼鏡,放大數倍盯著她,霎時,她被那變形的大眼瞪出笑,嘴角不禁勾起。
「妳笑什麼?」呂玉花問完,嘴唇抿出一直線。
「抱歉。」姍姍止住笑。「您眼睛很可愛。」
呂玉花又瞪她一眼。「說個笑話來聽聽吧。」
「笑話?」
「年輕人不是都有很多笑話嗎?」
呃。「笑話我一時想不出來,冷知識可以嗎?」
呂玉花不置可否,倒是聳了聳瘦小的肩膀。
「您知道世界上最吵的動物是什麼嗎?」
「蟬?」
「是槍蝦。蝦子的一種。牠們可以發出兩百分貝的噪音,大概等同噴射機起飛的聲音。」
呂玉花瞪眼,而後點點頭。「幸好牠們活在水裡。」
噗。她偷笑。「那您知道,人體哪種分泌物嚐起來是苦的嗎?」
呂玉花皺眉,那戴著老花眼鏡的眼異常大顆地轉了又轉。
「大概是耳屎吧。」呂玉花說。
啊!對!她沒想過這答案。
「不過誰沒事會去吃耳屎呢。」呂玉花又說。
噗哧。她笑出聲。老太婆不整人時,倒是頗好相處。
呂玉花看著她的笑,等她笑完,要她拿抽屜裡的資料夾,她照做了,眼角瞥了眼紙張,正要遞給對方,呂玉花搖搖頭,要她看內容。
她閱覽那張泛黃紙張,原來這張就是心形地的買賣合約。
「呂女士,您願意將這塊地賣給武豐嗎?」
呂玉花探出手,她將文件遞還對方。
「妳幫我找個東西,找到了,這合約就五百萬賣給武豐。」
「找什麼呢?」
「我把一個音樂盒放在我老家倉庫,音樂盒上面有個芭蕾舞小姑娘,轉發條會有《給愛麗絲》的音樂讓她轉圈圈,那個音樂盒。」呂玉花看著她,解釋著。
「好的。」
「因為倉庫太多私人物品,我不希望妳找其他人幫忙,只能妳一人去找。」
「我明白。」
「就這樣。妳可以回去了。後天起,每天下午兩點有人給妳開門,妳找到音樂盒,就來跟我買心形地吧。」
於是,她聽著音樂前往目的地,打算在倉庫裡搜尋寶物,鄰近導航指示的地點,她在近處先找到車位,下車時還順手帶上背包,掛上藍芽耳機,播放她常常反覆聆聽的November Rain小提琴版樂曲。
要做勞力工作的話,沒音樂可不行。
她低頭享受著樂音,直覺已接近所在地,她抬起頭,傻住,不自覺停步。
她正聆聽的樂曲,那首樂曲的演奏者,就站在那裏,一身訂製西裝,站得直挺挺地望著她。
她完全毫無意識的,轉身往回走,幾乎像是落荒而逃。
∞ ∞ ∞
他一身手工訂製西裝,他的面容,相較十年前,歲月讓他的臉增添精明睿智的風采,仍是英挺貴氣的五官,但眼神更加內斂,讓人很難猜測他的任何情緒。
除了那次宴席,姍姍從未如此近距離打量他。
她記得他的嗓音,咬字清晰、語調有禮,她甚至記得他禮貌地詢問著,因為要避免她禮服鬆脫,可能必須將手貼上她的背的那句子,那語調。
很紳士,盡力不讓女性難堪,貼心。
而後她貼著他站起身,感受他的身形,他的呼息就在她頸肩,那讓她傻愣了好一會,或許是因為心跳加速的關係,而困窘加乘緊張,她幾乎無法抬頭、舉步維艱。
他引導她前進,細心。他詢問需要幫她請誰來嗎。貼心。
在那一刻,所有的粉紅泡泡變成具象的、珍貴的記憶,刻印在她腦海,如果不是當下她超囧的,她幾乎覺得那該是她一生中最浪漫的場景。
被他的外套包攏著,感受著他的體溫,她費盡力氣恢復鎮靜,找回聲音,努力掛上笑,抬起頭,直直對上他的眼,他看著她的眼神,顯然認得她,而後她瞭然,因為她是那個羅家男孩不會追的武家女孩。
燥熱再次爬上她的臉,他卻有禮地回應她,簡單自介。
「我是羅善治。」他說。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她再次鎮定下來,請他幫忙找大悟。
然後,他微笑,告訴她,他會幫她找到大悟。
就在那一刻,看著他的笑與承諾,她幾乎想要鼓起勇氣──但就只見他很快頷首轉身離開。
就在那一刻,她知道,她是那個會被羅家男孩跳過的武家女孩。
這幾年來她也一直被跳過。
而今,看到她,他一點都不訝異。姍姍心想。一定是呂玉花刻意疏漏或扭曲某些資訊。
那個音樂盒最好對老太婆非常重要!
她必須鎮靜起來。
開玩笑,她是武家大小姐,她為什麼要害怕、困窘?更凶悍孔武有力的人她都不怕,她怎會怕面對他?
她深呼吸,往回走,將他當成最普通的、社交場所會遇到的一般人,打招呼、或者添加揶揄顯示她一點都不緊張……
他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類。
「羅先生。」
「武──小姐。」
嗯?「你剛剛空一拍?」
「欸。」他點點頭。「突然想到,妳或許不喜歡被這樣稱呼。」
他說的沒錯,她最討厭被叫武小姐,嗯?他剛剛嘴角有揚起嗎?她不是很確定。「姍姍。叫我姍姍就好。」
或許羅家人不追武家女孩的耳提面命至今仍有效,或許終生有效,他似乎遲疑著,才開口。「姍姍。」
她努力掛上淺笑,看往平房,開誠布公婉轉地承認看到他的意外,是來自呂玉花給她意外。
「我得承認我們是競爭對手。」他說。
她嘆口氣,邊看著隔鄰一位胖老婦拄著助行器走到鐵門外,喊著他們,幫他們開鎖。
於是,他就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看著那堆得像山的垃圾堆。
倉庫的鐵門打開,看著七八坪大小的空間,堆滿了比人高的各種櫃子、紙箱、滿滿灰塵的腳踏車、電器、裁縫車?姍姍覺得自己下巴快掉到地上,偷瞥羅善治一眼,他似乎也很傻眼。
而後──哈啾!
她看著羅善治掩著鼻子打了個噴嚏。
「God Bless you!」她說。
他揚起左手,意味不明,右手仍貼著鼻,她猜他在說謝謝。
哈啾!
連發?「God Bless you!」她又說。
他微微轉過身,她猜他是紳士般避開。
哈啾!哈啾!
噗。她不禁微笑,緊張與困窘莫名地消失無蹤,一定是因為他現在比她還囧的關係。
「God Bless you!」她很有同情心地再次替他祝禱。
他吸吸鼻,回過身,看著她的笑,瞅了她一眼,他在掩飾困窘?
哈啾!
她笑出聲。「我猜老天現在很忙?」
他看起來像在瞪她,又像在忍住鼻子的騷動,一邊掏出手帕掩鼻。「我猜妳字典裡沒有同情心?」
「明明有,只是限量供應。」
他瞥了她一眼,嘴角看起來有可疑的上揚弧度,跟著又忙著蓋住鼻子。
她帶著止不住的笑意,走進堆了八分滿的倉庫,探查牆面,找到了窗,那鎖像是幾百年未曾開啟,堅持不讓她扭下,她晃動窗框後用力扳開,冷空氣流入,霎時倉庫灰塵飛揚。
哈啾!哈啾!
噴嚏聲持續在她身後揚起,她笑著大步繞著,走到另一面牆,擠在雜物堆裡搜尋,找到了另一扇,如法泡製,對開的窗讓室內幾乎變成沙塵爆災區,她開始覺得鼻子搔癢,掩著口鼻,很快退到門口。
她望向站在門邊的羅善治,他仍用手帕掩著鼻子,但眼眶溼潤。
她從未想像會看到他的這一面,原來他鼻子會過敏?
困窘消失,她是武家大小姐,理智的武家大小姐。她提醒自己。
「我們來打個商量。」她說。
「哦?」他拿下手帕,她看到他鼻子微紅。「請說。」他補上兩字。
「你讓我先找一小時,我來把灰塵的問題解決。」
他睨著她,揚了揚眉。
「我只是禮貌問問而已。」她勾起嘴角。「畢竟你現在戰鬥力為零。」
「現在我確定妳字典裡沒有同情心了。」
她看著他微揚的嘴角,也笑。「你說過,我們是競爭對手──」
她語句未完成,手機響起,她自外套裡掏出,看了來電者,走到一旁,看到胖老婦在盯著她,她又轉了轉方位面對馬路。「阿守。」
她聽著賴守成說下午通告完,晚上有空,找她去聽音樂會,她看著羅善治用手帕掩著鼻子,目光正環視著倉庫。
她回著不用了,今天有事在忙。又聽著賴守成說,豐采大邑街廓的路燈要換新,將舉辦路燈設計徵選,她隨口應著,聽到對話那端有人在喚賴守成,她適時切入,道聲再見,便掛了電話。
她走回原處,用眼角餘光看了他一眼。
「好吧,要怎麼開始?」她問。
他微笑,而後側過身,自西裝口袋拿出手機,打電話。「呂女士,我羅善治。是的,我想請問您,您只要找到音樂盒,對嗎?」
她偷聽他講電話,正納悶他的動機──
「那其他的東西呢,我可以扔掉嗎?」她聽到他這樣問。
啊!對!那麼擁擠的空間,邊找邊扔的確有效率許多。
他掛斷電話,而後看往那滿山滿谷的雜物。
「結果她說什麼?」她忍不住問。
他轉頭望她,他的笑很可疑。
「妳覺得我該告訴妳?」
她迷糊了一秒,瞇起眼。「你在示範什麼叫做小氣嗎?」
「啊,我只記得我們是競爭對手。」
她眨了眨眼。好吧。儘管他微紅的鼻子頗有喜感,但她真的沒想到羅善治是個非常理智、精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她不應該還留存往日的粉紅泡泡幻想,以為他是那個能深深撼動她情緒、會為她獨奏的小提琴王子,也不再是那個在宴席上協助她脫困的紳士。
他當然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這些年來她不是被跳過得很徹底嗎?四維羅家和武豐武家,的確是競爭對手。
「噢。」她故意應了一聲,想起母親前天說的話,這很幼稚,她知道。「你不會知道武豐對這塊心形地有多麼勢在必得,就算最終沒拿到賴阿板那塊地也沒關係。」
「噢。」他學她故意應了一聲。
他那麼處變不驚,她莫名有點不爽。「你絕對想像不到武豐可以在那塊地做什麼。」
他愣住,而後似笑非笑。「我猜我可以想像得到。」
「真的?」她瞇眼。
「啊。」他笑了笑,假裝思考。「可能會找全世界最棒的雕塑家做個雕塑,作品題名:武豐永遠更好。」
哈。姍姍忍不住笑了。
「亦或是,」他嘴角仍上揚,盯著她的笑。「找個最爛的裝置藝術家,做出層層疊疊的好大一坨棕黑色糞便,然後什麼也不寫。」
噗。姍姍連忙掩嘴,免得噴笑出口水。
他笑著望她,很有耐心地等她笑完。「我個人認為,憑這些年的狀況,比較可能是後者。」
「感謝你無償提供創意。」她邊笑邊說,差點嗆到。
「看來我的創意比你們原本的好,真是謝天謝地。」
「你知道嗎──」咳咳,姍姍清清嗓。「我從沒想過我們的第一次正式對談,話題裡就有糞便這個詞。」
他揚揚眉,唇型仍帶笑痕。「啊,抱歉,那個詞應該在第八次會面或是相熟一年後才能解禁。」
哈。
噯。她努力斂去笑意。老天!她怎麼可以像個傻妞一樣笑不停,她剛剛明明有點不爽。
她恢復鎮靜,又瞅了眼正在打量倉庫的羅善治,想到像個傻妞嘻笑之前的事,她拿起手機撥號。
「呂女士,我是武姍姍,請問您倉庫裡的東西能移走或資源回收嗎?」
呂玉花告訴她不能。
「好吧──我知道了。謝謝。再見。」
她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轉頭看他,他又吸了吸鼻子,還拿起手帕預備著。
「她也告訴你東西不能丟掉嗎?」她問。
他點頭。「她這次的確講一樣的話。」
她愣了一下。啊。所以是她把他想得小氣了?
「所以呢?」他問,邊打個悶悶的噴嚏。
「所以什麼?」她反問。
「一人一半嗎?還是妳想怎麼分?」他用手畫條中線,問著。
多麼君子之爭,多麼賭運氣啊。她一定要很理智。「那如果……」
他的手帕仍蓋住半張臉,伴以吸鼻聲,用溼潤的眼詢問。
「那如果,我看到在你的那半邊,但是你沒看到的東西……」
「妳覺得這種狀況可能發生嗎?」他看著她的眼神彷彿她在說笑話。
「一人一半,但如果東西剛好在中間,誰眼尖,先下手為強?」她說。她真的超理智的,對吧?
他盯著她好幾秒,才點點頭。「可以。」
她選了左半邊,他沒意見,於是她跟胖老婦借了水桶和抹布,提著一桶水回到平房門前,發現他在門外講電話。
她走進平房,看著人高的雜物,近在眼前的有腳踏車、神明桌、書櫃、大大小小的紙箱、整理箱,她看往另一側,電器紙箱、衣櫃、大大小小紙箱、數張木凳、裁縫車、整理箱……行李箱?!
她瞇眼,邊擦拭她這側的大件物品表面,去除灰塵,邊觀察敵情。
就見羅善治站在門邊,呼了口氣,先瞥了她一眼,而後望向他那一半,大致瀏覽後,便走近那些木凳,堆疊提起,往門旁靠放。
木凳移動揚起地上的灰塵,他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又向胖老婦借了大噴瓶,開始將地面略微打溼,她的左半邊噴完,她順手又往他那邊的地面噴著。
他邊打著噴嚏,邊睞她一眼。
「為了我的空氣著想。」她說,又很快的將大件物品稍微擦拭。
等她完成初步的程序,她發現他已將右邊前方那些不可能放有音樂盒的物品堆在右半邊旁門了。
木凳、折疊桌、腳踏車、各種鍋碗瓢盆等,整整齊齊地放妥。
她看著他頻頻吸著鼻子、手腳俐落又不失優雅的搬移動作,不禁微微分神,晃了晃腦,她看著自己眼前這擋在前面的神明桌,先是打開抽屜查看,打火機、香、農民曆,不重要。她站好方位,推移神明桌,桌腳吱吱咭咭尖叫著,她呼了口氣,才想再推,就見他走過來,站在她對面。
「為了我的耳朵著想。」他說。
她眨眼,微笑,在他施力的同時也施力,兩人合力將神明桌搬到大門左側靠牆貼好。
她微喘著,看著他沾染灰塵的西裝,又看了看他有些紅腫帶淚的雙眼,謝謝,她說著,說完才發現她只是輕喃,仿若唇語。
他吸著鼻子,又像順道點了點頭。「那個也順便吧。」眼神指向書櫃方位。
似乎已有默契,兩人幾步便定位,根本不用喊一二三,她在他一動作的同時也出力,抬著櫃子行進。
「如果我想擺那裡,你會不會介意?」她下巴朝中線比著。
「當屏風?」他嗤笑了聲。
「壞主意?」她挑眉。
「妳可不可以不要在這種時候出勝之不武的主意?」
他故意在反詰時鬆了一手,書櫃隔層雖空,但實木所製,她吃重,差點彎閃到手。
「嘿。」她忍不住抗議。
「空間不夠。」他重新穩住力,甚至加強施力,牽引著她將書櫃臨著神明桌貼牆。
定位完成,他又捏捏鼻,而後走回自己的區域,她看了他背影好一會,才將書櫃下層的抽屜一一打開,紙張文件帳單收據發票過期的日誌本桌曆……除了信件有珍藏價值,為什麼有人要留這些其他東西?
她轉回身,發現他偶爾飄來一眼像是探查,與此同時,他也已將各電器紙箱堆在板凳上,正彎下身研究裁縫車的輪子,跟著便將裁縫車推到牆邊。
噪音輕微,他不需要幫手。
她將腳踏車移動時,看著他打開衣櫃,結果就是他噴嚏再次連發,他掏出手帕掩著鼻,單手查看衣櫃裡的東西,她經由小小的角度,看到那是一些包好的棉被枕頭,他臉上有無奈,將那幾包放在地上,隔著塑膠袋各角落輕壓著,像是檢查完畢,又將東西塞回,又看了看抽屜,似乎都是衣物,他一樣用手探壓。
此處位於偏郊,冬日上班日的午後頗為安靜,唯有遠處隱隱的電視聲和閒聊言語,這時機車引擎聲由遠漸近,熄火,不久,門外傳來,「喂喂!你誰?你幹嘛?來幫忙的嗎?」聽起來像是胖老婦的叫嚷。
「阿姨,我沒有要進去,我來找人。」男人的聲音傳來,姍姍覺得有點熟悉。
就見羅善治早已踏往大門,她好奇跟上,看到男人用一包東西拍羅善治的肩。
「大老遠叫我送口罩來,這裡沒有小七?」
「走不開。」羅善治一把抓起袋子,拆封,將防霾立體口罩戴上。
「咦?」男人發現她,咧嘴笑開。「嗨!」
「嗨!」她微笑回應。
她看見羅善治很快地揉了揉太陽穴,又看向他們兩人,分別引介著。「姍姍,這是我弟弟善能;善能,這是武姍姍小姐。」
「你好,」她伸出手,對方禮貌來握。「我可能滿狼狽的,這裡沒有鏡子,請記得這不是我最佳狀態。」
羅善能哈哈大笑。「放心,我知道妳的最佳狀態,我看過妳盛裝兩次。」
她看到羅善治狐疑地瞥了弟弟一眼,做弟弟的則向哥哥展露大笑容,又拍拍哥哥的肩,而後向她和羅善治揮揮手,戴上安全帽,騎著重機揚長而去。
「啊。」目送完羅善能,她故意讚嘆一聲。
「怎?」戴著口罩的羅善治,含糊回問。
「同樣是異卵雙胞胎,我想和你交換弟弟。」她忍不住說道。
她看到他轉了轉眼珠,她看不到口罩下有沒有笑容,但她看著他的眼,那眼裡有笑意。
∞ ∞ ∞
胖老婦來喊他們今日就此結束時,他們正各自開著身前的整理箱,邊查看箱內物品,邊偷窺對方的內容物。
羅善治先前曾遞過新口罩,武姍姍禮貌接過一個戴上。
兩人踏出鐵皮屋頂小平房,看著胖老婦上鎖。
「阿姨,您是呂女士的妹妹嗎?」羅善治問。
高明。武姍姍想著。明明胖老婦看起來比較年長。
「我是她姊姊。」胖老婦回答。「明天一樣兩點,我要去煮菜了。」
「明天見。」他倆同時回應。
武姍姍車停右手方向,羅善治車停左手方向,兩人各自看了停車的方位,又各自轉回身。他點頭頷首,她禮貌回應,兩人都滿身灰,都戴著口罩,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
武姍姍往右走著,猶豫著要不要回頭,但她沒有。羅善治往左走著,眨著痠澀的雙眼,沒有回頭。
紅色的Austin Mini和綠色金龜車交會於空曠的馬路,兩人對向交錯,皆緩緩行駛,她降下車窗,他亦同,時速如龜速般,隔車相視。
兩人皆已拿下口罩。
「我們恐怕違反道路交通安全管理條例。」羅善治用鼻音說著。
她看著他上揚的嘴角,問:「開太慢?」
「說慢就太保守了。」
「有罪。我自首。」她揚起手投降。
從巷口轉出的後車叭她。她瞥了眼後照鏡。「明天見,羅先生。」
「明天見,姍姍。」
她笑意加深,轉頭往前正常時速行駛,看著後照鏡漸行漸遠的Austin Mini車屁股。
明天見,姍姍。他的聲音,迴盪在她耳邊,擴散到她心間。
∞ ∞ ∞
羅善治和武姍姍、以及兩小時以來坐在家門外的呂玉枝,都沒有注意到停在近處的那輛老舊黑色馬自達,而車內窺探的眼正細瞧他們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