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寸之間
讓眾人跌破眼鏡的是,一臉聰明相的羅善治,居然就只是個橡皮章。
幾年前,羅善治進入自家企業,擔任四維集團總部法務主任一職,原本眾人的焦點,是羅家第三代的接班態勢與權力消長,結果幾個月之後,大家紛紛明白了,這位新加入四維集團工作的羅家人,確確實實就只是個吉祥物。
他每天最有價值的工作就是蓋章簽字,讓流程得以順利往下走。
閒暇之餘,他會翻看合約紀錄,每天差不多時間上樓到他大哥財務副總室那裏晃一晃,而後準四點離開,從來沒有多耽擱一分鐘。
是日,午後時分的法務室滿室咖啡香。
約莫四十坪左右的辦公區裡,外頭開放空間有負責法遵的正查看新的法規異動,主司合約審議的正細細琢磨各項條款,加上幫忙繕打資料的助理敲著鍵盤,讓室內呈現一片優雅菁英氣息。
在專屬辦公室悠閒坐著的羅善治,放下手邊的音響雜誌,看了看錶,而後拾起案前堆疊的幾個卷宗,打算將每份文件瀏覽一遍,以便將自己的大名簽署在法務室覆核的欄位裡。
對羅善治而言,若有人可以代勞,他就不會讓自己辛苦、給自己麻煩;而身為羅家人的好處就是,周遭都是學經歷一等一的專業法律人員,他乖乖當那個橡皮章就好。
問題:站在一堆巨人的周遭,該怎麼辦?
羅善治的習慣是,微笑,釋出善意,讓巨人心甘情願讓你搭上他們的肩膀。
只要好好地把身邊的大將視為巨人,待之以禮,再謙虛地自認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好命人,他的工作與生活就會舒適愜意。
所以什麼豪門第幾代的各類豐功偉業,大多是身旁菁英幫忙打造出來的媒體效果。
當然,也有例外的。
他看著業務單位送來的航班共用合約。雙方公平對等,但自細微處,卻將四維利益極大化,並將相關風險降至最低;他曾比對早期的眾多業務合約,近期的版本幾乎讓法務室無可挑剔。
這樣的轉變是那個羅二羅善淵上任、接掌業務單位之後才發生的。
真是麻煩。
外面女人生的,偏偏就比大哥能幹是怎樣?
羅善治將合約擺正,在尾頁簽名,置回卷宗,闔上後歸位。
接下來一份是財務部送過來的獵地計畫資料,要求法務室初審。據審閱者的批註,所有權人資料無問題,土地資料查核無誤,他目光盯著所有權人大名──賴阿板,賴守成的爺爺──賴家的地輪得到四維搶嗎?武豐應該怎樣都能搶得先機吧?
再看看上一份業務部委託法務室、確認武豐集團是否侵犯四維促銷廣告著作權的詢問……查無侵權疑慮……武豐一定有堅強的法務團隊,該規避的總能規避無虞。
十幾年來,武豐集團走老二哲學、強調CP 值、少賺就是贏,省去研發市調成本,跟風大搶四維各產業的市場,飯店促銷活動刻意硬碰硬、旅遊行程總是與四維雷同,幾乎所有方案都後攻卻搶得收割的優勢,打不贏的品項──比方冷凍食品與甜點,則果斷放棄,至於四維沒涉足的領域比方營建與金融業,武豐自是絕不往來或聯合壟斷或刁難。
得罪更有錢的大集團就是這種下場。
至於為何武豐集團會挑選四維作為主要競爭對手呢?
其實問句應該是:為什麼武豐武家,這麼討厭羅宋家族?
得知真相的那一天,是約十年前,賴阿板回台過七十大壽的政商大宴,他們羅家四兄弟,在爺爺的要求下,得開始出席這類宴會見見世面、培養交際應對能力。
大哥早年即伴隨爺爺出席各類場合,是日,當然得待在爺爺身邊招呼各大人物,而他和善信、善能,則懶懶地窩在一角聊天打屁。
他們的父親其實不愛政商應酬,而他們兄弟幾個似乎也遺傳到這種天性。
偌大的飯店宴會廳,歐式自助餐點佈於長桌圈在外圍,大廳中央群聚約莫幾百位政商要角或其二代,場面很熱絡,儘管開著空調,但空氣很悶,各類香水味混雜食物的氣味,又正值換季,他其實鼻子很癢,一直很想打噴嚏。
就在那時,武家姊弟到場了──遲到半小時。
年輕的姊弟或許不為抬面上的大人物關注,卻是政商二代青少年不會錯過的焦點。
特別是她。
與宋家地位旗鼓相當的望族武豐武家,這樣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一張特別出眾的臉蛋。
她仍留著狗啃短瀏海,但頭髮變成長捲髮,一頭捲髮梳著公主頭,身著粉金色平口小禮服,頸上戴著一串珍珠,在大悟挽著下,慢慢地──從姊弟倆的表情來看似乎是想不知不覺地──從側門進入。
那是高中音樂比賽後他又再次看到她。
以比賽當天、她緊鄰賴守成父親而坐的態勢來看,她哪可能會缺席賴家的大宴?
「孩子們!」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他的沉思。「好難得我代替你們大舅出席,就遇到你們也來了!」
不只他,連善信和善能都回過頭,就看到小舅舅宋銘淇站在他們身後。小舅舅比他們母親小七歲,年輕的他,總是和他們兄弟們較無距離。
「你們三個都在看武家女孩?」小舅舅揚著眉問著。
三個?羅善治睨了眼哥哥和弟弟,善信笑得很平和,善能的笑則很詭異。
「武家女孩,看看就好。」小舅舅又說。
「為什麼?」善能問。
小舅舅悶哼了一聲。「他們很討厭我們。」
他們兄弟三人,都露出疑惑與不可思議的神情,而小舅舅沉思、沉默片刻,又環視周遭一眼。
「聽我講總比你們胡亂聽些小道八卦好,除了我,也不會有人跟你們提這些……」小舅舅低聲說著。「你們以後開始工作,自然也會遇到武豐小動作來搞羅家甚至宋家,先知道為什麼也好。」
這時,羅善治看到賴守成擠過人群,上前迎接武家姊弟。
「武家女孩的父親武文穎,是你們大舅的好朋友,當年他們還相偕一起到美國求學,武宋兩家也常來往──善能!你在看哪裡?」
「他在看邱委員的頭髮。」羅善治幫弟弟回答後,假咳一聲。
善信噗哧笑出聲,善能則忍不住哈哈大笑。
「別盯著別人的假髮!」宋銘淇假叱,嘴角忍得辛苦。「我說到哪了?」
「武宋兩家交好,武文穎是大舅的好朋友。」善信提示。
宋銘淇拍了拍善信的肩。「還是善信最乖,都有認真聽我說話。」
「當年武文穎在追求媽媽?」善能邊聽邊挾了高高一盤海鮮,還有嘴巴抽空問。
「他是銘鈴的頭號追求者,苦追好幾年,甚至你們外公也很贊成,武宋兩家的聯姻當初就只差臨門一腳。」
「結果媽對爸一見鍾情?」善信猜。
宋銘淇咕噥著,語句不明。
「後來武文穎做了什麼?」羅善治問,兩大家族水火不容總有個起始。
宋銘淇嘆了口氣。「開始對付四維,聯合抵制、抽銀根、搶生意、跟風促銷,讓你爸爸吃了不少苦頭,辛苦好幾年。」
真是──狗血。羅善治心想。居然是因為這種事。
「所以呢?武家女孩真的不能追嗎?」善能嘴巴咀嚼著花枝,又問。
羅善治瞪著弟弟,善能明明喜歡辣妹型的。
宋銘淇緊抿著唇,沉默好一陣,瞥見羅家大家長帶著長孫往這方向走過來,低低嘖了一聲。「若你是問我,我會說,當然可以。但我們宋家不負人,你們不只留著羅家的血,也流著宋家的血,做得到嗎?不過人家也不是你們想追就追得到的。」
三兄弟瞬間無語。
宋銘淇盯著他們,又轉轉眼珠。「你們爺爺過來了,等會他若問起我,說我去跟我大姑姑打招呼。」
「大姨婆已經過世了。」善信提醒。
宋銘淇笑道:「你以為你爺爺會記得?」手揮了揮,便往另一個方向遁逃。
突然,羅善治覺得悶了起來,吸吸鼻子,搓搓鼻子,跟兄弟們比了比手勢,便逕自到露台透氣。
他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感覺好了許多,想著,那對姊弟今年高中畢業,或許會出國留學?幾乎所有政商二代都選擇留洋,但他們兄弟幾個,很有默契地跟著善信一樣沒出國……
有些默契還真是不用說的。
善信是母親最疼愛也最依賴的孩子,他想,若母親早在當年就離婚,現在的他們兄弟幾個,又會是什麼光景?
他又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後,回到宴席,沒幾步就在邊角餐桌區找到自己的兄弟們,於是湊近。
「剛才小舅跟你們說了些什麼?」大哥盛著海鮮沙拉,問。
「不准追武家女孩。」善能倒了杯調酒,回道。
「常常搞我們四維的武豐武家?」大哥環視著會場,問。「哪一個是武家女孩?」
「對大哥來說,每一個都是。」善能笑嘻嘻地說。「都不准追。」
善信強忍著笑,夾生菜的手抖了好幾下。
他倒著水,只無語聽著。
大哥切了一聲,端著盤子到一角沙發區就坐,善信和善能也跟著一道。
他連喝了兩杯水,看到前方牆角就有垃圾桶,跨幾步往前丟落,眼角餘光卻瞥見牆與餐桌之間的那抹粉金色。
他轉頭望,正眼對上蹲在那裡、貌似不知所措的武姍姍。
……這真是,有史以來最詭異的機率了,他想。他遇到她時,她幾乎總是躲在桌下。
她的動作彷彿剛經過一番劇烈的掙脫,她睜著大眼,雙唇緊閉,雙頰通紅,他甚至懷疑自己看到她眼裡的淚光,儘管眼神有些不服輸。
他緩緩地探查四周,這是宴會大廳的最邊角,少有人走動……
等一下!她剛剛一定聽到了。他們兄弟間的對話。
他看向兄弟那方,善能和大哥在聊著什麼,善信向他投來詢問的一眼,他搖搖頭打發自己的哥哥。
他吁了口氣,桌與牆之間僅容一個人身,他走近一步,若無其事般看著大廳,低聲問:「妳是在躲人還是真的被困住了?」
「……衣服勾住了。」熟悉的中低音。
這嗓音,他是如此的熟悉。
她在回什麼?「衣服勾住了?」
「……衣服被勾住了。」她更正。
「為什麼衣服會被桌子底下的東西勾住?」他又問,注意到人群間的喧囂,眾人騷動,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往大廳前方。
「現在問原因還有意義嗎?!」她的低吼裡有氣。
啊!
她吼他?
他垂下視線看她,她仰著臉直望他,微噘著嘴,眼角真的有困窘的淚水。
他又抬眸看向兄弟們那方,羅家兄弟們也被騷動吸走了注意力。
他可以喚服務生來,他可以請服務生低調地想辦法,但……
他趁著這個空檔蹲下身,望著她。「我幫妳看看。」
她雙頰紅通通,雙眼淚汪汪,表情有點倔也有點不安,看了他一眼後微微垂下頭。
「……謝謝。」她微微背過身。
他掀起桌巾,看到她禮服後背被桌子的鐵卡榫勾出抽絲,可能經過拉扯,纏繞在卡榫上的絲線線團,扯壞了幾個暗扣,他不需是女裝專家也知道禮服八成毀了,而從她緊抱胸前蹲著的姿勢看來,禮服包覆身形的狀態也讓人存疑。
「我會把勾在另一邊的線扯斷,」他說,又望向她的背。「……等會,可能需要──將我的手貼在妳後背,以免那邊鬆脫。可以嗎?」
她點點頭。
他又湊近一步,將頭鑽進桌底──他何時有過這種不雅的行徑?──捏指用力扯下那縷縷纏繞的線。
這些線還真夠粗勇,讓他花了快三十秒才扯斷。
他復歸原位,聽了聽周遭的動靜,周遭的聲響更是熱烈,他緩緩起身,看到大家的視線真的都專注在大廳,他聽見不少人向總統問好的聲音。
他很快蹲下。「現在。」他說,右手貼上她的後背。
她抱著胸,順應他的動作起身,半掩在他的身體與牆之間,僅容一個人身的所在,她幾乎近貼在他胸前。
他的掌心覆蓋在禮服與裸背之間,他的嗅覺充斥她的茉莉馨香,他的視線對著她的耳垂與頸部線條……這讓他想低咒。
「……妳先走,我們到那個露台。」他說。
她點點頭,側移步伐,他貼著她的背後緊緊跟隨,轉身之際,他探到眾人仍在歡迎最高統帥,看往兄弟們那端,大哥和善能不見了,但善信正在看著他。
當下,他只能搖搖頭。那代表他無法解釋?或者請哥哥保守祕密?或者都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十來步抵達露台,最困難的從桌底下冒出已經安然度過,他請她靠著露台邊,而後脫下西裝外套,覆在她身上。
他看著她始終低垂的臉。「……需要我幫妳請什麼人過來嗎?」
「大悟。不好意思,我是說──」她回著,過了一會,她抬起頭,情緒彷彿經過收整。「謝謝你,我是武姍姍。」說完,紅潤的臉上綻放出一抹笑。
他一定呆愣了好幾秒,因為他看到她的笑慢慢撐過了頭,直到臉上又浮現困窘。
「我是羅善治。」他終於說。
她點點頭,順勢低下頭,又抬起。「謝謝你。我弟弟武大悟,可以麻煩你請他過來嗎?你可能不認識他,他很高,如果你看到一個像隻熊的青少年,很可能就是他。」
他望著那張堅強起來的臉,給她一個微笑。「我會找到他的。」
她回的笑帶有很誠懇的謝意,她攬在胸前的手指分別緊捏著他的西裝外套,她望著他的眼神裡有股──
羅善治,小偷,小偷。
他感覺到心臟突然大力鼓動著,他頷首,轉身離開露台,在人群中找到武大悟。武大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與總統寒暄,而是在用餐區裝著大大一盤甜點。
經過兩年的成長蛻變,武大悟變得十分高壯,深邃五官濃眉大眼,嘴唇略豐厚,俊秀退去些許粗獷略佔上風,未來很可能是帥氣猛男。
看到他走近,武大悟瞇起眼,面露不善。
他決定只講重點,頭側點了下方位。「你姊姊在露台等你。」
「為什麼?」武大悟立刻將餐盤放下。「姍姍怎麼了?」
「來就是了。」他說完便起步離開。
武大悟在狐疑與擔憂之間掙扎,但只遲疑兩秒,便跟上。
他看著武大悟急忙問著問題,他看著武大悟客氣有禮地轉回身對他點頭致謝,他看著武大悟撈出手機打給司機,他看著武大悟卸下武姍姍肩上的外套,他接回自己的外套。
武大悟將自己的外套覆在姊姊身上。
期間,她一如大家閨秀、名門千金,端莊立著,平心靜氣地回覆弟弟的問題,萬分感謝羅先生的幫忙,視線送得很得體、笑容也給得適當適量。
謝謝。弟弟攬著姊姊走回大廳之際,姊弟倆異口同聲對他說著。
她在剛踏到露台門邊時,又回首,看著他,輕聲說著:「謝謝。」
而他手裡的西裝外套,充滿茉莉馨香。
──憶起往昔,他暗嘆一口氣,又翻了翻桌面那獵地計畫審閱報告,畫押蓋章,之後抬手看錶,起身走人下班。
∞ ∞ ∞
換氣之間,瞥見躺椅那突然出現的身影,雖不影響蝶泳節奏,但已無放鬆快意。
他靠邊,招手喚人,待命的服務人員很快湊近,他交代了幾句,再把剩下的十分鐘游完。
才起身,回到崗位的服務生立刻遞上毛巾,他接過,擦身的同時看向空無一人的泳池。
水面波光粼粼漣漪漸緩,正好迎向十分鐘後的開放時間。
他走進盥洗室簡單淋浴,之後神清氣爽地換回原本的襯衫西褲,此時,敲門聲傳來。
「請進。」他隨口應了,對著鏡子將肩線對好、領口扣上。
「羅先生。」招待所的主管彎身致意,面容忐忑。
羅善治轉過身,睨了眼對方手上的文件夾。「方經理,合約上面的買賣標的物為何?」
「每周一至每周四,下午五點至六點這時段,泳池只開放給羅先生。」
「只開放給我。」羅善治複述。
「是的。」
「剛剛那位是?」
「季小姐。她說是您的朋友……」
羅善治微笑,繼續整裝,將兩袖口都扣妥後,才又開口。「方經理,我想麻煩你唸一下合約第三條第二款。」
方經理將合約翻至定點,臉色有點難看,但仍開口朗讀:
「甲方於乙方使用泳池時段,除遇地震、火災等不可抗力因素,基於公共場所安全之必要,得實施疏散之外,皆不得打擾乙方。甲方亦須嚴守合約規定,該合約時段內,不得擅自放行他人進池,除非訪客為羅家人,亦或為恐怖分子、喪屍等甲方無力抵抗、且有生命危險之憂的武裝攻擊……」方經理頓了一頓,表情死灰。「若違反上述事項,乙方得依第七條罰則求償。」
「所以剛剛那位季小姐──你把她當恐怖份子?」
「當然……不是。」
羅善治揚揚眉。
「當然……也不是喪屍。」方經理又馬上補充,臉部有無法克制的抽搐。
羅善治瞥了對方一眼。「方經理,麻煩你檢閱一下第七條,確認好之後回覆我。季小姐現在人在哪裡?」
「已依照您的吩咐請她在會客室等候。」
他點頭彷彿讚許,給方經理的笑容像是這違約事件從未發生過,而後開門踱出,步至會客室門邊,看到裡面的女人用著閃亮亮的水晶指甲滑手機。
女人的手機殼是暗夜裡的黑貓,他看著那帶有漸層暈染的黑、那黑裡若有似無的黑色柔亮貓毛、那活靈活現的綠色貓眼、以及那對肉色參雜黑毛的貓耳。
並不是他有遠視,能將那手機殼的細節一覽無遺,而是他家裡牆上就掛有《暗夜裡的黑貓》畫作的商業複製畫。
那畫作的作者低調未署真名,但近幾年其畫作系列包括《暗夜裡的黑貓》、《斑馬線上的斑馬》、《草叢裡的螳螂》、《鹽田堆裡躲白貓》,除印刷畫作,並商業授權各類商品,舉凡帆布包零錢包、抱枕涼被、文具手機殼等,在文創週邊市場掀起風潮、大發利市。
該系列的首發源於武豐集團的聯名信用卡,畫作最邊角如波浪般的草簽,穿鑿附會的解讀,頗像533三個阿拉伯數字,是以有少部份人士暗自猜測,畫作作者為武豐集團大小姐武姍姍本人。
此系列商品也是少數武豐集團不打四維、卻又遠勝四維集團的戰場。
羅善治收回視線,拿出自己的手機,點下某快捷鍵,鈴響後又很快按掉,才拎著手機進入會客室。
「季小姐。」他掛上笑,禮貌喊了一聲。
季小姐不笑時,因為顴骨微高,給人高傲印象,笑起來倒是相當動人,加上高明的妝容,以及名牌洋裝的襯托,整體而言,是十足十美麗名媛。
「善治!」女子揚起頭,展露嬌顏笑得開心。「我看你進泳池,在外面等了好久,還是忍不住跑進去看啦!希望沒有打擾你,不過,你的蝶式游得真好。」
「謝謝,怕妳久等,所以先讓人招呼妳。」他坐下時順口說著,同時將手機放置桌面。
「你真貼心,」季小姐伸過手,將掌心蓋在羅善治手背上。「總是這麼紳士。」
「哪裡,應該的。」羅善治微笑,縮回手,舉杯喝水。「季小姐最近在忙些什麼?」
「最近啊,」季小姐微笑,揮了揮纖纖玉手。「忙死了,出席幾個發表會,但我覺得今年秋冬款新裝的新色系都不太好看,不過最近我的經理人幫我排了幾個代言廣告,化妝品、保養品、韓系品牌冰箱──」
「季小姐的生活真是多采多姿。」
「哎呀,別一直談我,我聽賦華畢業的人說,你很會拉小提琴,而且拉得很好,可惜我從小就到美國唸書,從小留學生一路念到碩士,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聽你──」
「我拉小提琴只是興趣,也很久沒好好練習了。」他在她遲疑、沒把話說完的當下即回覆。
「你不用謙虛啦。」
「謙虛是缺乏信心的近親,我生疏之後,每次我拉琴,我弟弟都說魔音穿腦。」他微笑,又掛上被弟弟嫌棄的受傷神情。
「呃。」季小姐愣了一下。「那就──要不然最近國家音樂廳有小提琴演奏會……」
羅善治才想著該怎麼轉開話題,桌上突然的震動伴隨叮的一聲響,剛好打斷季小姐的話,羅善治望著手機那大大的來電大頭貼,他相信季小姐也順勢看得十分清楚。
「不好意思,我大哥找。」他藉口起身,拿起手機走到安靜的通話區域。
電話才接通,對方就劈哩啪啦碎念著。
「善治?找我?怎麼響一聲就斷線?」
羅善治微笑。「不小心按到的。」
「哦。」大哥狐疑的聲音傳來,頓了一下,又開口:「剛好,明天早上你來我辦公室一趟,賴阿板的地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
「電話裡不太好說,明天一起聽吧。」
他隨口應了。
有了名正言順的脫身藉口,他回過身,藉口說他大哥有急事找,笑意更深地向季小姐致意,對方才開口欲言,就被他打斷,幾句應酬話交待完畢,便做告別。
∞ ∞ ∞
羅善治開著他的紅色Austin Mini抵達市區一戶四房兩廳的房子,這裡其實是弟弟善能婚前的居所,之前他不時會來打擾窩著,原因無他,有個弟弟拉低賽其實相當不賴。
客廳桌面堆放著最新款手機的拆解零件,他一見啞然失笑,善能是個機械狂,總愛藉由拆解重組查看各類產品的工藝,近幾年算是學以致用,其小小工作室開始轉虧為贏,當然他懷疑是善能那個女強人老婆007在背後幫忙提點、操刀財務面也有關。
「你為什麼要在我客廳掛這幅奇怪的畫?」幾年前,善能瞪著牆面的《草叢裡的螳螂》,似笑非笑問著。
「你近視,很需要綠色。」
善能給他意味深長的一眼,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喲!等會我要跑個趴,有很多小模和網紅,要不要一起來?」善能笑完,搭著他的肩,問著。
他側過臉,挑挑眉。
「噯!我忘了!你只跟名媛千金約會!」
他刻意翻個白眼送給弟弟。
「不過,」善能搔搔自己的鬍子,又咧嘴一笑。「最尊貴的那一個你沒約過。」
「你在說誰?」他反問。
善能笑得露出白牙。「當然是武家那個。」說完,還拍拍他的肩,又繞到客廳一角,抓起吉他,狀似隨性撥弦,但前奏才起,他就知道善能在彈什麼。
「來啊!」見他原地不動,善能喊著。
他遲疑幾秒,才移動步伐,拿起架上的琴盒、拿出琴,調音,等到善能又彈到前奏,他才跟著拉起November Rain。
他已經多久沒拉這首曲了?
求求你,馴服我吧。狐狸對小王子說。
她聽著這首曲子的神情已深印腦海,這首曲子再也不一樣了。他曾經很愛的曲子,因為她,意義再也不同了。
事後,他向自己承認,請善能伴奏,選擇這首曲子回饋小樂迷,其實是期待看到她的笑臉,期待看到她臉上會有的神情。
期待,是你用心付出的投射。
察覺被馴服的前兆,他驚愣退出,但曾強悍寫在記憶裡的,總會隨著無意識揚起的旋律又飄回他思緒。
他制止思緒亂飄,勸退回籠的記憶,眼角一瞥,看到擺在沙發邊的時尚雜誌,封面人物是新科立委賴守成,他拿起雜誌,再次環視空蕩蕩的室內一眼。
善能已婚,他的兩個哥哥也都已婚,他是獨自存在的一人,彷彿沒有歸屬。
他離開此處,下樓,走回隔壁棟自己的居所梳洗趕赴晚餐之約。
∞ ∞ ∞
當晚,高級餐廳內,桌桌衣衫名貴舉止高雅的用餐人士,羅善治坐在窗邊一隅,舉杯喝著礦泉水,一邊等候來人。
他想起來時路上的車禍,待轉區的兩位機車騎士被超速失控的汽車撞飛,趕到現場的除了警察、救護車,還有媒體,媒體拍著傷者、肇事者、以及在場關切的立委賴守成。那時賴守成聽著員警的口述,一旁還有穿著背心左上繡著賴守成助理的男人在解說什麼。
羅善治想了想,拿出手機,點選即時新聞,新聞影片內容包含車禍概況、肇事者酒測、傷者被緊急送醫、還有圍成一團的目擊民眾,甚至有幾個女性笑著對賴守成指指點點,拿著手機猛拍,被閃光燈干擾的賴守成只睞了她們一眼,表情持續凝重不已。
記者表示,車禍發生時,就在近處的賴守成才剛結束拜會某勞工團體的行程,恰巧遇到這場車禍,針對肇事者酒測值0.55,記者提問其看法與意見,賴守成蹙著眉頭表示,錯誤的規畫與設計是系統性問題,待轉區、道路設計及酒駕刑責都有調整的必要。
新聞下方還有關於賴守成的幾則連結,他看都沒看,便關掉網頁。
約定的時間剛過五分鐘,蔣至勤即出現在門口,看到他,笑著點點頭,快步向他走來。
「欸。學長。看到你我真是各種羨慕忌妒恨。」蔣至勤落坐,喝口水,抖了抖餐巾圍上身。
「蔣總!又怎了?」羅善治勾起笑。
「嘖嘖,你這個好命的富貴閒人,保養得宜,哪像我勞碌命,睡眠不足腰圍又肥了一吋,看起來比你還老了!」
「君子不重而不威。」羅善治忍住笑說著。
「這種謬譯麻煩用來說服你自己!」蔣至勤沒好氣回著。
羅善治笑了,招來侍者,點完餐、侍者退去後,兩人才又接續交談。
「老高學成回台,自己創了個IT公司,我試過他們的倉儲管理解決方案,很有效率,你要不要找時間跟他見見面?」蔣至勤開口。
「行啊。」
「好,我再約他,我們三人聚聚;不過今天約你,主要是想問問,先前和你們四維航空合作的商旅行程合約要到期了,要不要續約?」
羅善治垂眸,又直視對方,淡淡笑著。
見狀,蔣至勤點點頭。「瞭。畢竟現在業務副總是羅二,不是你大哥了……我想想,要不然,我讓人去跟你大哥談談新的貸款條件如何?」
「謝謝蔣總。」
蔣至勤又切了一聲,揮揮手。「都被你叫老了,學長!」
「航運進出口呢?」羅善治微笑,又問。
「林苓綺那女人哪需要我們高璽來幫,」蔣至勤直覺回著,睨了一眼羅善治,又笑。「我印象沒錯的話,她接手後,你們四維海運很硬吶,該是我來拜託你們才對。」
羅善治點頭。蔣至勤說的林苓綺是善能的妻子,007,畢竟同是賦華中學畢業,林苓綺又是女強人一個,商場上總遇得到。
「所以學長……能不能施個力,給個好的運價長約,互蒙其利?」
羅善治垂眼思索片刻。「如果007姿態很硬,相信我,你越晚跟我們合作越不利。」
蔣至勤不語,轉轉眼珠想了想,又看向羅善治,終於點頭。「瞭,聽你的。不過有機會的話,請幫忙引介一下你小舅舅,四維空廚的點心我哈死了,如果可以合作授權,拜託幫忙一下,高璽投資的飯店都是在海外,不會打對台……」
羅善治只笑,不置可否,蔣至勤也沒繼續遊說。
侍者送來餐點,兩人閒聊各類瑣事,偶爾緬懷學生時代,蔣至勤畢業後即繼承家業,集團旗下包含銀行、紙業、家用品進出口貿易,還投資海外連鎖四星級飯店等,忙碌起來,原本學生時代頗有文采的青少年,現在成為朝九晚十的苦勞接班人,談起音樂,聊起早年配合參加音樂比賽的往事,蔣至勤悲嘆,別說沒時間彈鋼琴,連古典樂都很少聽了。
「真羨慕你有哥哥頂著。」餐畢,蔣至勤拿下餐巾拭嘴。
羅善治只是微笑。
「還有件事,」蔣至勤喝口紅酒,才又說。「聽說你們打算買賴阿板的地?」
「到底還有什麼事是你不知道的?」
「那塊地未來前景看好,很多人搶,包括武豐。」
「蔣總怎麼看?」羅善治笑問。
聽到這稱呼,蔣至勤瞪他一眼,才笑:「照理你們搶不贏武豐,賴武兩家關係這麼好……」蔣至勤搔搔下巴,又說:「不過依賴阿板這老狐狸性格,誰也說不準。」
聞言,羅善治轉轉手邊的玻璃杯,沒有應和。
「但是啊,」蔣至勤將身子往後靠。「學長!」
「又怎啦?蔣總!」
「切!要不是你幫我牽你大舅的線,你老叫我蔣總,看我還理不理你!」
「好吧。蔣少。」
蔣至勤翻了翻白眼,雙手交抱於胸前。「學長,你知道閒話總是不說給當事人聽的吧?」
「你新話題的開場白真吸引人。」羅善治笑了笑。
「根據我近來游走私人招待所、俱樂部所聽到的,學長你,嘖嘖,好像只和名媛約會,被稱有名媛收集癖。」
羅善治揚了揚眉。
「季家的、范家的、孫家的、林家的,這四個條件算頂級了,有沒有漏掉?」
羅善治假裝思考片刻。「好像沒有。」
蔣至勤露出興味盎然的笑。「聽說好像沒一個約會超過三次,空窗期還不短。」
羅善治舉杯喝水,沒回答。
「於是閒話說……」蔣至勤也喝水潤喉。「羅家碩果僅存的黃金單身漢,不是性向特殊,拿約會當煙霧彈,要不就是……」
羅善治放下水杯,看向學弟,候著。
「在練等。」蔣至勤說完,逕自沉思了起來。
羅善治挑高右眉,疑惑地看向學弟。
蔣至勤歪著頭,看著自己的學長。「最終目標直指武豐集團的武大小姐。」
聞言,羅善治一愣,沉默數秒,而後笑了起來。
「這推論很離奇,邏輯上也站不住腳。」羅善治笑道。
蔣至勤也笑。「我是覺得,若學長要放煙霧彈,或者營造花心形象,又有名媛收集癖,沒道理約遍頂級名媛,獨漏最美貌、背景最強大的武大小姐吧?」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武大小姐很難約?」羅善治忍不住提醒對方。
蔣至勤哈哈大笑。「學長你別說笑了,講得好像你會踢到鐵板似的,憑你們羅家男人的外在條件,最高傲的季小姐你都約過了。」
羅善治指敲桌面,瞥了學弟一眼。「武豐和四維並不友好。」
蔣至勤嗤笑。「得了!這不是新聞。」又給羅善治意味深長的一眼。「但現在不是古代,你們兩家也不是什麼世仇,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學長,你那麼刻意避開,恐怕就只有一個原因。」
「小蔣,你到底想說什麼?」
「學長……」蔣至勤面色一改,傾身向前,可憐兮兮地看著羅善治。
羅善治瞇眼。「又怎?」
「哪天事情真如我料想的發展,拜託武豐羅宋家族給高璽一條生路,一定要記得繼續關照學弟我啊……」
嗯?羅善治順了順思路,終於理解蔣至勤所言為何,不禁啞然失笑,搖搖頭,好氣又好笑的說:「你未免太天馬行空。」
「學長,」蔣至勤繼續哀兵策略。「你不懂我爸是怎樣苦毒我、不知道我這幾年吃了多少苦、受過什麼訓練,探聽消息,點線面連結思考,總要想到三、五年甚至十年的態勢,我什麼可能性都不會放過。」
羅善治收起笑。
「更何況,學長的問題一直都是想不想、要不要而已。」蔣至勤說完,又倒水喝水,目光恢復狡黠,問:「我沒說錯吧?」
昔日頗有文采的青少年,經過多年的接班歷練,成為高瞻遠矚謀劃未來發展的狠角色,這樣的學弟出乎羅善治意外,是以他只靜看對方好一會。
他思索片刻,想著宋家、羅家、武家乃至蔣家的事業群,再睨向蔣至勤。
「小蔣。」
「學長。」
「那就繼續互相關照吧。」
蔣至勤露出如釋重負的笑臉。「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你啊,學長。」說完還不忘打躬作揖。
於是羅善治只能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