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羅善治
羅善治十七歲時,因為錄到原本不該出現的對話,那些對話在他心裡起了漣漪,讓他的戀情之路因而產生波折。
事情起因於他小小的習慣。
他習慣收錄自己的琴音作為練習改進的依據,而他沒想過會錄到不該錄的聲音。
那夜,細雨濛濛,夜深人靜,他在書桌前,拿起耳機罩上耳,按下播放鍵,打算聆聽自己的琴音,才播放不久,就聽到那些聲音,還在驚愕間──
「你在幹什麼?」
左肩被拍了一下,羅善治幾乎自椅子上彈起,他摘下耳罩式耳機,抬轉頭睨向對方。
「怎麼?」他問弟弟善能。
「我叫你好幾次啦,聽什麼這麼入神?」善能瞪著眼問,又咧嘴一笑。「你也會被嚇到,真是稀奇。」
羅善治翻了翻白眼,眼角瞥向床頭櫃的鬧鐘,都已經凌晨一點了。「幹嘛?」
「英文筆記啊?有沒有?借一下。」善能伸手問著。
羅善治將耳機自頸間拿起,輕緩地放在桌上,起身到書架上翻找,給了弟弟想要的。
「謝啦!」善能得償所願,揮手道謝便轉身走了。
羅善治吁了一口氣,想了想,踱至門邊落鎖,才又回到桌前,坐下,覆上耳機。
小提琴樂音流瀉而出,是他自己的琴音。
他每週商借學校廣播室空出的時段,錄下自己的琴音,以便事後聆聽,但這次──
他按下倒帶鍵,直至最初始,再按下播放。
一開始是他準備演奏的細微聲響,而後是他拉琴的樂音傳出,不過才兩個小節,他便中斷練習,因為他看到手機無聲地顯示夏管家來電。
通常夏管家來電都是有急事,他接起,但收訊不佳,兩方喂喂著貌似都聽不到對方,於是他走出收音間,重撥給夏管家。
這段他放下琴、接電話、走到外頭的聲響完整重現。
他那刻並沒有中止錄音。
他踏離錄音室之後,本該空無一人的所在,一串對話聲卻被收錄。
「妳知道動物界最吵的動物是什麼嗎?」一個變聲中的男聲突然冒出。
「五大物。」中低音女聲回。
「呵呵,不好笑。是槍蝦。牠可以製造高達兩百分貝的噪音,這幾乎等同噴射機起飛時的聲音。」男聲。
「很擠。」女聲。「你跟來幹嘛?那九個月還膩不夠?」
「嘿嘿。」男聲。「來看妳到底在幹嘛,原來是幫心上人做間諜。」
「你腦子都裝些什麼了?」女聲。
「妳每週一都提早出門來這個錄音室幹嘛的啊?總算被我逮到了吧!還特地買台MD幹嘛呢?幫賴守成錄音?」
靜悄悄兩秒,期間只有些微雜音。
「開始聽起古典樂,我本以為妳打算走氣質路線呢。」男聲又說。
仍是沉寂,微微有些衣物窸窸窣窣聲。
「賴守成是被妳打到頭,腦子壞了才喜歡妳,妳不會因為要對人家負責就接受吧?」
「槍蝦!」女聲。
「……什麼?」男生愣了一下,問。
「叫你呢!」女聲語音帶笑。
「呵呵,顧左右而言他這招對我沒用。」男聲拉長音嘆氣。「賴守成主要的競爭對手是這個姓羅的?」
「問這幹嘛?你要來幫我錄音?你起得來?」
噗哧聲傳出!男聲笑著。「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滿意了就幫妳錄啊。」
「什麼問題?」女聲懶懶的。
「妳聽著古典樂時有沒有想著他的臉?想著他的臉時有沒有偷笑?」
無聲數秒。
噗哧!男聲又笑。「我第一次看妳臉紅耶。」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臉紅?左眼還是右眼?」
「妳剛才的沉默難道是害羞?」
「當然不是,我在沉思一種可能性。」女聲淡然。
「什麼可能性?」男聲好奇。
「我弟弟滿嘴胡言亂語,我在沉思他是不是吃太多甜點了,螞蟻人。」女聲語帶擔憂。
嚼嚼。「嗯,可能有耶,」男聲調皮笑回。「好像真的有點傷到智商。」
「糟糕,我腦海突然出現你整天嘴開開流口水的畫面。」女聲又說。
「哇噻!這畫面太可怕了!中場休息結束,妳還沒回答我問題。」
「你剛才有問我問題?」女聲反問。
「妳有沒有看到我正在不爽的表情?」
「你有沒有看到我正飛向你表情的拳頭?」
撞擊桌椅、滑動椅輪以及輕微扭打音出現,再來是錄音室外的門開啟──
「噓──」氣音辨不清性別。
而後是微微椅輪滑動的聲響,再來是他的足音,以及他隨後又重新開始拉琴的樂音。
聽完第二次,羅善治還是有點傻。
自己的琴音繼續傳來,但他卻沒有辦法細聽、去注意自己哪裡拉得好不好……而是開始思緒亂飄。
賴守成?
他有點印象,記得是個高高瘦瘦、漂亮的高二生,政二代,也會拉小提琴,去年校內比賽遇過一次。
這兩人又是誰?姊弟?
學校門禁森嚴,十有八九他們也是學生。
想來那姊弟倆是在他進去前就等在那裡了。
躲在那裡錄他的琴音給賴守成知彼知己?
又是躲在哪裡?
他失笑,學校裡的比賽他沒在意過──其實是任何比賽皆是──他也沒打算當個小提琴家,練習與參賽,不過是拿興趣做為紓解壓力的良方而已。
他閉上眼,耳邊仍播著琴音,腦海卻浮現廣播室的陳設,約三坪大的空間三面牆,一面玻璃和門,一張擺滿廣播器材的大長桌,長桌前靠著兩張辦公椅,他們唯一能躲藏的地方就是桌底,因為沒想過會躲著人,所以他們才能安然躲藏其間。
這對姊弟簡直垃圾話製造機與廢話產生器,但那些對話又有些奇怪,讓他莫名想回味這對幼稚姊弟的鬥嘴並加以解碼,按下倒帶鍵,他重複聽那對姊弟的嬉鬧。
最吵的動物是什麼?五大物。
五大物?是什麼?
很擠。九個月還膩不夠?
什麼意思?
賴守成主要的競爭對手是這個姓羅的?
姓羅的?
他好歹是高三生──頗有可能是他們的學長;羅家也很少與人結怨,為何這男孩講起姓羅的這三字語氣裡有敵意?
妳聽著古典樂時有沒有想著他的臉?想著他的臉時有沒有偷笑?
倒是這兩句話讓他有點愣住,聽著自己的琴音,他居然莫名想像起那女生偷笑的樣子……
姐弟間的嬉鬧,反讓那場景具象化。
他沒洗掉那對姊弟的白痴對話。
甚至在接下來的幾天,仿若被制約,每到深夜時分,他便掛上耳機,反覆聆聽。
次週同一時間,他不早不晚的踏進錄音室,目光掃了整間一圈,視線所及,如常的空無一人,兩張辦公椅靠在桌前,椅座並未完全收進桌下,就椅輪間隙來看,很難猜測桌底下有沒有人。
他花了幾秒,想像如果是他身處桌底的話,雙眼所能及的視角。
他擺好琴,將小型攝影機擺在牆面櫃子隙縫,開啟錄影功能。
他眼角持續瞥向桌底,但無論怎麼瞧,連個腳尖都沒看見。
除非他蹲下。
他甚至仔細聆聽,但滿室只有他製造出來的聲音。
每週一都來?
是嗎?
他擺好譜,按下錄音機播放鍵,伴奏用的鋼琴樂音傳出,他左手握起琴頸,下巴、左肩穩住琴,確認好弓弦角度,隨著樂音節拍,即開始拉琴。
這首Por Una Cabeza是他大哥每次回家都要播放個一、兩次的探戈名曲,他聽著聽著就想練起來,還挺生疏,以這首開場,倒是有股製造噪音的惡趣味。
一曲結束後,他想了想,捨棄原本準備好的曲譜,開始憑印象、靠音感,試拉印象中的流行曲,充滿隨性,甚至有些段落重複試拉、反反覆覆彷若跳針。
時間差不多後,他放下琴,緩和氣息,室內安靜無聲。
他開始收東西,琴收入琴箱,收錄音機納入背包,準備踏出錄音室前,他微微瞥了眼牆邊櫃上的錄影機,而後頭也不回的走開。
他踏出社辦大樓,於遮雨棚區最邊緣的戶外椅落座,正對社辦大門,靠向椅背,靜待自大樓踏出的所有人。
濛濛細雨,又是週一第一堂課課前,忙碌於課外活動的學生極少,他等了幾分鐘,也只有小貓兩三隻進出,男的、胖的進,高頭大馬的男學生步出。
不一會,大樓內一個穿著運動服的身影由遠漸近,學校各學年運動服色系不一,高三湛藍色、高二鐵灰色、小高一墨綠色,那墨綠色的身形高挑,高挑女孩綁了個凌亂的馬尾,雙耳覆著耳機,低頭操作手邊的隨身聽,完全沒看路,緩慢走向大門。
他正納悶她何時才會抬頭看路、會不會撞到門之際,遠處疾步足音傳來,綠傘下方是一個穿著高中部制服的男孩。
男孩神情倨傲,五官深邃,帥氣中帶些粗獷,仍處於青春期變臉狀態,未來長相尚未可知。
男孩很快抵達門邊,女孩則正要踏出,男孩將傘側歪,同時重重拍了女孩的肩。
「妳今天居然敢更早!」熟悉的變聲嗓音嚷著。
傘擋住女孩的臉,他看不到她的正面,沒聽到她的回覆。
「就知道妳沒帶傘。」弟弟這麼嘮叨著,轉起姊姊的肩膀,領著姊姊轉身往來處走,慢慢走出遮雨棚,漸漸走出他的視線。
他看著那對姊弟的背影,姊弟倆身高相當,一個穿小高一的墨綠色運動服,一個穿著高中部制服的……姊弟?
他直起身,拎著背包和琴箱,踏回錄音室,拿起攝影機,停止錄影,高速倒轉的畫面中他看到墨綠色的身影在螢幕中現形,看到自己離開的段落,他停止倒轉,按下播放。
他離開後約莫十秒,兩張辦公椅滑離長桌,陰暗的桌底冒出貼地的雙掌,雙臂匍匐前進,而後一顆頭露出,她爬出桌底,連續動作、終於現身的姿態有夠像女鬼。
女孩立起半身跪坐,吁了一口氣,往後坐地,微仰著頭,曲膝展腿,邊揉捏著。
馬尾凌亂的臉有點紅通通,額頭上是狗啃般的短瀏海,鵝蛋臉,大眼晶亮而清澈,鼻子秀挺,雙唇不點而嬌嫩,那是張狼狽萬分卻十分漂亮的臉蛋。
他不自覺滑動了下喉結。
女孩回過身,自桌底拿出MD隨身聽,站起身,將辦公椅歸位。
而後女孩靠著桌,低頭操作機器,戴上耳機,聆聽著。
「簡直魔音穿腦!」女孩操作著機器。「我錄這些噪音幹嘛!要荼毒誰?」
他聽著女孩的嚷嚷,不禁笑了出來。
難得她可以忍受快半小時。
跟著便是女孩踏出的畫面。
他按下停止鍵,關閉電源。
收好東西,他看了看錶,直接爬樓梯到五樓,在一扇門外輸入密碼後進入學生會辦公室。
走到書架前,他抽出高一學生名冊資料夾,快速逐班一一翻閱。
兩百多位小高一的大頭照逐一翻看,也需要不少時間,他一頁頁看到誠班,翻過了一個人名一張大頭照,頓了一下,又往回翻。
高一誠班,武大悟。
武?五大物?武大悟!最吵的動物!
相片中的男孩比較稚嫩俊秀,但那倨傲的神色和深邃的五官卻很難錯認,發育中正在變臉的男孩,近半年長相微幅改變也滿正常的。
有了姓氏,查找的速度加快,終於,他在最後一班看到她的資料。
高一勤班,武姍姍。
照片中的武姍姍一樣狗啃短瀏海,短髮,整張臉十分吸睛,嘴角勾著自信的微笑,那雙明亮大眼正直盯著他……
他愣了好一會。
他往回翻到誠班武大悟,再交叉比對勤班武姍姍,同年同月同日生,原來這對姊弟是龍鳳胎。
很擠。九個月還膩不夠?
羅善治啞然失笑。
原來她也有個異卵雙胞胎弟弟。
這所貴族學校,通常學生非富即貴,不少更是既富且貴。
他們四維羅家,單以羅家來看,屬新興富豪,若加上他母親宋家幾代望族,才能沾上「貴」。
武……不算常見的姓氏,最有名的武家,連他這個對政商界、對自家事業體甚無興趣的也略有所知。
悠遊於政商界的武豐集團武家,是與宋家齊名的望族,近十幾年則是四維集團最大的競爭對手。
羅善治只思考片刻,便將資料夾歸位放好,不緩不急的去上課。
而那天,是他求學以來第一次遲到。
∞ ∞ ∞
羅善治以雙生子的型態來到這世界,自胚胎之始即與人相依偎,或許這是從他懂事、自己獨立一間房以來,總是睡不安穩的原因。
六歲的羅善治閉著眼,乖乖地躺平,保母好姨胖胖的手輕輕地拍著他的手背,又溫柔撫著他的頭,他聽著好姨的呼息,慢慢地緩緩地,感覺到節奏,漸漸放鬆了起來,墜入淺眠。
不久,好姨收回手,悄悄地起身,步離房間,連房門都關得極輕,但他還是醒了。
或許是少了弟弟善能沉穩的呼吸聲伴眠,好姨離開後,小善治輾轉反側,望著天花板搖曳的樹影,他坐起身,窗外昏暗僅有院子裡微弱的院燈照映,他爬下床,拉好窗簾,房間立刻一片密實的黑,他又拉開窗簾,點亮床邊櫃的小夜燈,攏緊窗簾後,爬上床,培養睡意。
為了方便好姨照顧,他一直都是跟善能同間房的,但他現在長大了,應該要習慣自己一人。
好安靜。
好像全世界都睡了,只剩他一人醒著。
他爬起,坐在床上,細聽周遭,僅有窗外有風切咻咻聲,連昆蟲小鳥都睡了。
他再次爬下床,穿好鞋,踩著輕緩的步伐,打開房門,聆聽房門外的世界,一樣安靜。
他悄步走到隔壁弟弟善能的房門外,毫無遲疑地打開房門,善能連窗簾都沒拉上,一眼即見善能大字形的睡姿還流口水,被子踢到腳邊,呼吸平緩,睡得沉穩。
他撇撇嘴,走近幫弟弟蓋好被子,退出。
再隔鄰是哥哥善信的房間,房間點著小夜燈,善信的睡姿彷若乖寶寶,雙臂收在兩側,暖被仍好好蓋著,睡顏彷彿帶笑,或許正在做好夢?
再隔兩間是大哥善地的臥房,他看著空空的房間,整齊不紊,床上只有一個大型獅子抱枕臥在其間。自從大哥到爺爺家長住後,他開始覺得有點無聊,全家人就只有大哥讓他覺得好笑,特別是大哥總喜歡表現他是大哥、愛管教他們的時候……
他準備踏出房間,卻臨時改變主意,他看著盤據床上那隻獅子,只猶豫一會,便環抱起那隻跟他身形一樣大的抱枕,大哥很大方,一定不介意他拿走,但──
好重!而且抱著這隻獅子他根本看不到路了。
他歪著頭,想了想,橫抱起獅子,抵達門邊,抱枕一百二十公分長,卡住了,他又改回直抱,慢慢走出房間,又改為橫抱,邁往目的地:自己臥室,並決定等會再來關大哥的房門。
他太專注於搬移這隻抱枕,沒有聽到大門柵欄開啟又闔上、車子駛近又熄火的聲音。
重複類似的動作,他微喘地將獅子送上自己的床,想起大哥的房門,很快走到大哥房前,卻在這時聽到樓梯間傳來的、益漸清晰的急步足音。
他嚇了一跳,很快閃身進入大哥的臥室,僅留細微門縫探看。
不一會,他看到高高的身形經過門前,轉過廊道,彎進主臥室區,由背影看來,是父親。
他看到父親進入房,而那房門虛掩。
他已經多久沒看到父親了?好像三個星期了吧?
那虛掩的縫隙彷彿無聲的招喚,那招喚強烈到讓他害怕,他闔上大哥的房門,無聲無息地步往父母所在之處。
在狹小的視界中,他看到母親坐在床尾凳上,披肩的長髮遮住了母親的側臉;父親單膝跪在母親身前,望著母親。
「銘鈴。」父親喊著母親,握起母親的手。
母親甩開父親的手。
小善治愣了會,他知道母親總是不快樂、常常哭,但他很少看到父母間的互動。
他的父母,相處起來,總像是彼此的客人。
「還有幾個?」母親低聲問著。「我最近才知道又有兩個,你到底在外面有幾個孩子?」
……外面有幾個孩子?小善治側頭,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耙了耙髮,喃喃。「不會再有了。銘鈴。」
母親啊了一聲。「四個。」
「銘鈴……聽我說,」父親嘆口氣。「我不介意妳每小時打一通電話又不出聲,但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妳這兩週來都沒睡。」
「你可以關機。」
「妳知道我不會。」
「放心好了,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銘鈴……」父親頓了一下。「我帶妳去看醫生──」
「為什麼我要看醫生,應該是你要看醫生!你的心怎可以同時愛這麼多人?」母親的聲調拔高,語氣尖銳了起來。
母親的問句換得的是漫長的寂靜,期間只有母親急切的怒喘聲。
好一會之後,父親才開口。「好……我們一起去看醫生。」父親再次握起母親的手。
「銘淇說我最應該做的就是離婚。」母親又一次甩開。
小善治看到父親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沒反應,而後低語:「如果這樣能讓妳開心的話。」
「……我、我會盡快把孩子們帶回娘家,你、你告訴你父親,請他明天把善地送回來。」
父親抬起頭,看著母親,搖搖頭。「善地,不行。」
「為什麼不行!善地是我的孩子!你外面已經有四個孩子了!不需要我生的!」母親看起來很生氣,雙臂因話語劇烈擺動著。
這時小善治才真正理解,原來父親在外面還有四個不是母親生的孩子,他緩緩地往後退了幾步,有點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狀況。他靠在牆上,覺得有點迷糊。
「如果妳真的打算離婚,讓善信和善治跟著妳──」父親的聲音透過門縫,低低的傳了過來。
「你為什麼要挑孩子!」母親低聲吶喊,卻有尖叫的效果。「我才不要讓善地在那種地方長大!我才不要讓雙胞胎分開!你混蛋!」
「噓……」父親的語氣有溫柔的安撫。
他聽到母親開始哭,他聽到肢體糾扯扭打,他轉回身,看到父親使用蠻力圈住掙扎中的母親,把母親拉下床尾凳,兩人坐在地毯上僵持著,母親越激動,父親的手臂越是箍緊,直至母親動彈不得,父親開始親著母親的髮、母親的額、母親的頰。
「你混蛋!」母親低吼著。
「好。我混蛋。」父親回著。「妳睡一下。」父親緊抱著母親,撫著母親的髮,輕聲說著。
「你混蛋!」整張臉窩在父親懷裡的母親仍罵著。
「是的。我混蛋。」父親輕哄,靠著床尾凳,攬著母親,開始輕拍母親的背。
小善治聽著母親隱約的吸鼻聲,看著父親仰著頭望著某一點、手無意識地拍撫母親,他慢慢退開,緩緩走回房,悄悄關上門,努力爬上床。
想到了什麼,他拿起床邊櫃上的CD隨身聽,覆上耳機,讓古典樂伴他入眠。
他圈抱住獅子抱枕,蓋上被子,聽著樂音,盯著天花板。
如果爸媽離婚的話,自己被分給媽媽……他喜歡善信,跟善信、媽媽一起生活,很可以;但他不想和善能分開,他那雙胞胎弟弟,他們從小做什麼事都一道,儘管善能很皮;他也不想過著沒有大哥的生活,大哥到爺爺家長住,很少回家,他就已經覺得樂趣減半了,少一個可以作弄、要什麼都會給的大哥……他很不習慣……
六歲的羅善治,胡思亂想,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 ∞ ∞
週一凌晨,突然降下的大雨讓一向淺眠的羅善治提早醒來,恆常半夜三點左右甦醒的他,看了眼床邊櫃的數位時鐘,顯示凌晨一點鐘,代表他的睡眠得被切割三段了。
他鬆開環抱大睡獅抱枕的手,坐起身,看向窗外。
類似是什麼西南氣流引起的吧,氣象局說近幾日都會有大雨豪大雨,請民眾多加注意,沒事不要前往山區。
總是在半夜醒來的他,對於踏出房間,永遠都有些遲疑,並不是因為怕鬼,而是怕遇見不想面對的真實,因為人生的某些真實,殘害心靈的程度,比鬼還可怕。
他對著天花板,想著,這種時間,善能一定還沒睡……
他放棄遊晃大宅的念頭,驀然起心動念,他起身至書桌前落坐,打開筆電,點開資料夾中儲存的影片。
從她那女鬼般的自桌底爬出的畫面,至嚷嚷著魔音傳腦的抱怨,讓他笑了出來。
他點開第二個影片,那次上週一他剛錄製的,他本以為能嚇跑她,所以按正常曲目練習,但為求謹慎,他還是錄了影,就見她仍在事後現形。
她一定很喜歡賴守成吧?
他看著她一手抓著MD隨身聽,似女鬼般爬出,跟著往後蹲坐蹬腳站立一氣呵成,又彎腰捏捏腿,直起身,拍拍制服上的灰塵,白襯衫斜紋領帶鐵灰格子短裙的她,雙腿修長,後腰靠著長桌,低頭操作隨身聽,掛上耳機,仰頭聆聽。
微笑綻現在她臉上,她發出嘆息般的聲音,偶爾又輕晃著彷彿打拍子,專注在她自己一人的音樂天地似的,這樣的畫面持續長達近十分鐘,直至武大悟一臉惱怒地衝進錄音室,拍著她的肩,她才驚醒。
「妳不上課了嗎?」男孩罵道。
她啊了一聲,彎身到桌底撈出書包。
而後這對姊弟才匆匆忙忙的離開。
當然,因為她,他那天上課再次遲到。
他重播影片,看著她的臉,看著她開心的臉,她是在重複聽著他的琴音吧?
他的練習錄音只餘兩次,要繼續用噪音折磨她,還是正常練習,讓她帶笑聆聽?
他歪著頭,看著她那美麗的笑臉。
甚至她那狗啃短瀏海,他都覺得順眼了起來。
如果她只為錄音而來,為何事後會馬上聆聽,又露出這樣沉迷的神色呢?
她……是他的小樂迷嗎?
若是,他能讓他的小樂迷更開心嗎?
僅是如此的話……有何不可呢?
他靠在椅上,想了想,一首、二首、三首……搖了搖頭,又沉思片刻,搜尋網頁找出吉他曲譜,將連結傳到善能的電子信箱。
由門縫的光就知道善能還醒著,他輕敲兩次,推門而入,善能果然臥在床上看小說,都高三的人了,還是這麼悠哉,看來已走過情傷。
「你又失眠?」善能頭也沒抬說著。
「收一下信,我比賽的曲目要練習,你明天幫我伴奏。」
善能終於揚起頭,眉毛挑得半天高。「我只會吉他。我以為你都請你學弟伴奏。」
「練習用吉他伴奏就夠了。」
善能給他狐疑的一眼。「你不是偶爾會預錄自己的鋼琴伴奏?」
「一句話,行不行?」
善能扯了嘴角,笑。「行。當然行。難得讓你求。我等會再看曲目──等一下!你週一都很早出門!」
「我六點叫你。」他轉身時聽到善能「切」了一聲,他帶著微笑離開。
當日,因為第一堂課遲到近半小時,連三次遲到,國文老師判定羅善治行為脫序,發予紅牌一張並紀錄在案,請家長當日來校理解、說明。
優等生、前任學生會會長羅善治,生平第一次踰矩,只為了那回饋小樂迷的小小音樂會。
∞ ∞ ∞
高級私家房車內,後排左座的羅善治看著窗外,任由台北街景匆匆掠過眼前,行至半途,他將視線收回,轉望大舅舅宋銘謙。
宋銘謙交疊著雙腿,上身靠躺著閉目養神,不一會又揉了揉太陽穴。
收到紅牌實屬突然,他不想驚擾母親,更不想像善能一樣聯繫父親的秘書,只抬出大舅舅的名諱,學校當然不敢不買帳。
他的理由很簡單,比賽將至,他求好心切,練習得忘了時間。
學校和老師接受理由、來校的宋銘謙也附和他的說法,還順道送他回家。
母親排行第二,和兄弟皆有超過五歲的年齡差,大舅舅宋銘謙一直是宋家掌門人,交際時文質彬彬,不開口時則不怒而威。
「善治,」終於,宋銘謙決定開口了。「我不記得你想當音樂家。」
「大舅舅沒記錯。」他謹慎回著。
宋銘謙點點頭。「我想,今天的事也別讓你媽媽操心,對吧?」
他頷首。
「至於你爸,」宋銘謙頓了一下。「管他呢。」
他垂下眼,沒有回答。
「照你爺爺的打算,你大哥只能留在四維了;至於善信,將來你小舅會讓他到空廚研發部。」宋銘謙接著又說。「你呢?有沒有想做什麼?大舅這邊你想要什麼職位都有。」
他啟唇,想說什麼,但終究只是搖搖頭。「謝謝大舅。」
宋銘謙一愣,霎時笑了,靠往他,伸手用力搓揉他的頭,弄亂他的髮。「我總忘了你是個小老頭。」
羅善治等大舅舅的手移開後,才坐正身體,又順手攏了一下頭髮。
他為什麼會找大舅舅,就是因為年幼時隨母親回娘家,那時或許他不自然的神色,在兄弟間特別明顯,大舅舅於是蹲下身,盯著他的臉。
「怎麼善治變得像個小老頭呢?不開心?」大舅問。
他搖搖頭。
「像小老頭也沒什麼不好,你們兄弟幾個,就你看起來最聰明,幫大舅、小舅照顧你媽媽,可以嗎?」
他閃閃眼睫,感覺眼睛痠痠的,點頭。
「你懂大舅的意思,對不對?」
他想說些什麼,但什麼也說不出來。
「如果你爸爸欺負你媽媽,要告訴大舅、小舅,懂嗎?」
他眨了眨眼,搖頭。
宋銘謙的臉嚴厲起來,雙眼直視著他,看得他有點害怕,但不一會兒,大舅舅笑了起來,那笑意直達眼裡,邊拍拍他的頭。
「抱歉,善治,是大舅的錯。這是大人的事,是大舅做過分且糟糕的要求了。」說完,又揉亂他的頭髮。「以後有什麼事想找大舅都可以,就算是打電話叫大舅帶你去買玩具都行,知道嗎?」
他點點頭,跟著順手把髮攏好。
於是十一年後,宋銘謙信守承諾,擔任一日家長,到校領他回家。
「有確定念什麼科系了嗎?文、法、商?」舅舅的提問,讓他自回憶中回神。
「大概法律吧。」這是最容易躲開接班可能的類別。
沒聽到大舅舅的進一步意見,羅善治看往大舅,扼腕地醒悟,他倒是忘了這位宋家掌門人當初是先念法律再拿企管碩士……
但料不到大舅舅只是微笑,又看向前方路況,家門已近在眼前,於是大舅舅又開口:「我就不進去了,跟你媽說我找她打網球。」
「好的,大舅。」他回著,車已停妥,他正打算致謝、下車,又看見大舅舅笑了起來。
「善治,」大舅打量他。「今天這事,是因為女孩子吧?」
他啟唇,原想否認,但終究笑了。「是的。」
「沒想到你是最晚開竅的,不過記得,別欠感情──」
他才要開口應允,卻看到宋銘謙一副恍然醒悟的神色,又聽對方繼續說:
「──我老忘了,你外表最神似你父親,個性卻是最像宋家人。」
「……」
宋銘謙眸光一斂,嘆了口氣。「──或許你個性像你小舅舅多些,當年他不願讓方寸輕易失守,約會沒三次不牽手、沒五次不接吻、沒十次不上床,搞到現在仍孤家寡人一個。」
羅善治感覺自己雙頰燥熱,沒法回應。
宋銘謙搖搖頭,又輕輕頷首示意話題已結束,他致謝道再見,候在原地等車駛離後才踏進家門。
他跨大步走過院子,大門在他還沒抵達前就開啟,夏管家迎上前喊了聲「善治少爺」,他只點點頭回了「夏先生」,夏管家在後頭追問用晚餐嗎?他很快搖搖手,三步做兩步躍上樓回到房間。
武姍姍今天到底在搞什麼鬼,怎麼可以拖了二十分鐘才離開,而那個姊控武大悟居然沒出現。
他一直找不到時間查看。
他鎖上房門,隨手將背包、琴箱拋在床上,撈出攝影機,倒轉。
倒轉的時間較往常來得久,他看到自己離開便按下停止,而後播放。
沉默的畫面中只有收音室的景象,椅子沒有動靜,持續近兩分鐘。
「……」他愣愣地盯著螢幕,他看她走出大樓,她走出大樓時還掛著耳機,走路沒看路。
近三分鐘後,兩張椅子緩緩滑開,她慢慢爬出來,一樣先是跪坐,頭髮一樣微亂,表情有點傻,臉有點紅。
她今天沒有揉捏雙腿,而是又呆了好一會後,才拿起隨身聽,直接坐在地上,戴上耳機,似是快轉著,又重複操作按鍵,彷彿在確認段落,終於找到她要的後,她背靠著桌腳,閉上眼,就這樣聆聽了起來。
「……」
一開始,她的表情平靜,帶著微微的笑,持續好一陣子,而後眉頭開始微皺,雙唇微啟,臉彷彿跟著節奏,輕微點著,貼著地的腳板也間歇踏著,他數著那節拍,她在聽November Rain?
偶爾,她會闔起嘴,又或時而放鬆,直到某段,她臉上肌肉顫動,頸肩更是僵硬起來,眉頭皺得更緊,彷彿因為琴音的激昂與拔高而共鳴著,而後她慢慢放鬆,直到最後,她睜開眼睛,嘆了一口氣。
她沒有起身,又低頭操作機器,好一會兒,她吁口氣,頭靠著桌,直盯著前方,靜靜地聽著,間或露出微笑。偶爾,她又閉上眼,但笑意始終不減。其中某段,她甚至彷彿出神,像是有人在她眼前與她對話似的──專注。之後,她又開始皺起眉,手甚至跟著拍子點著……
他幾乎可以從她的表情聆聽到自己的樂音……如果他按她的播放起始打拍子的話,他腦中自有同樣的旋律,幫她的表情配樂。
再之後,祕密揭曉。
她又操作隨身聽,重複三次November Rain的話,再加上她發愣的時間,約二十分鐘。
她這次的表情更為沉靜,彷彿激動已退去,臉上反而有種沉迷,像是被施法術似的。後段,她仍是閉上眼,少了強烈的表情與動作,反而有股壓抑。
樂曲終了,她睜開眼,微笑。嘆氣。
「原來真的是這樣。」她說。未覺自己戴著耳機的嗓音過大。
什麼是怎樣?他呆了一下。
「羅善治,」她又嘆氣,接著一抹少女微笑浮現。「小偷!小偷!」說完,她笑著看錶,似乎不意外時間的流逝,站起身,收好椅子,踏出。
他愣了幾秒,很快倒轉,以便聽清楚她到底在講什麼鬼。
原來真的是這樣。她說。羅善治,小偷,小偷。她微笑說。
他覺得有點暈眩,或許是站太久了,瞥了眼方位,很快癱坐在沙發上,仰頭瞪著天花板,疑惑著。
……?
猛然地──他眼前浮現她的微笑,腦裡莫名連結武大悟的問句。
妳聽著古典樂時有沒有想著他的臉?想著他的臉時有沒有偷笑?
他再次盯著螢幕上那張笑臉,喉結滑動,他眨眨眼,陷入沉思。
次周,本該是最後一次,但他沒有去收音室錄製自己的琴聲。
他那天起得晚,正常時間上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