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所求_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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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嫉妒和厭恨這樣的情緒,如果可以量化,那度量詞應該是以時間來計算,自開始之初,那刻印在腦海裡的記憶,經由不斷重複播放,成為每分每日每月每年,心靈中黑暗的怪物,無時不刻正增強,始終不消散,成為一種必要的存在。

  他很討厭羅家人。

  不論是羅台生在飯桌上那永遠挑剔的嘴、視他人為依附存在的傲然神色,抑或是其自家宴席裡那逢迎巴結高官的諂媚笑臉。

  父親是廚師,因單親照養,總把他帶在身邊,他的童年都在羅家後院度過。

  微弱燈光的廊道下是他的一方天地,有時幫忙挑菜、有時玩玩積木,羅家人的存在,是他只能從窗外一隅偷望的高大上,名畫古董、政商名流、珠寶華裳,那是他不屬於的世界,在院外的一角,他只是卑微的存在,進出只能走後門,動作聲響不得驚擾大屋裡的世界,不僅卑微,也彷彿隱形。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父親的惶恐,是羅家第三代來拜訪。

  羅家一個小男孩,因為對餐飲毫無食慾,食不下嚥,甚至吐了出來,而引發騷動,羅台生詢問的語氣裡,那隱含廚師用了不潔的食材或帶菌的器皿,讓父親恐慌而極力發誓澄清。

  而後每隨羅家第三代來訪,父親總會陷入巨大的擔憂漩渦,食材更加精挑細選、砧板甚至換新、餐具紫外線消毒、料理時注意衛生,但羅家小男孩總是對父親的料理萬分退卻,勉為其難吃著,卻是好半天才嚼了那麼幾口。

  羅家的尊貴孩子啊。

  他父親努力出來的珍饈,他一口都不可得,尊貴的羅家孩子卻視如敝屣。

  雖然不是每個羅家人都討厭父親的料理,但每當那個羅家男孩食不下嚥時,被隱隱歸咎的仍是身為廚師的父親。

  富豪名門挑剔的味蕾,對只有料理專業的父親而言,是巨大的壓力與折磨。

  是以每次羅家第三代一家子來大屋時,他就感到一股不安的厭恨。

  那年,當羅家第三代長孫羅善地開始到大屋長住時,他的厭恨有了專門針對的對象。挑食的不是這個男孩,但都一樣的,反正都是羅家尊貴的孩子。

  第一次得知尊貴的男孩因為課業達不到標準而只能餓肚子時,他心裡興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看到這樣尊貴的孩子也會過得不開心,他感到一股「你也有今天」的滿足愉悅。

  那樣的黑暗情緒,如植物的徒長般,讓他的厭恨有了宣洩的出口。

  羅善地這個羅家第三代小少爺,是個心軟的笨蛋,他看著他一路成長、漸漸有著羅台生培養出來那種虛偽社交行為,果然是富豪名門後代,成長到一定年紀,看得都是商機,談笑都為利益。

  父親是老實人,輕易忘卻自己曾被不分青紅皂白歸咎的挫折,總嘮叨他要感念羅台生對他的栽培,人為何要如此低下卑微?

  人心如黑洞,永不饜足,他得到的越多,越覺得這是憑著自己才智而來,而羅台生給出的不過是其九牛一毛,卻認為可以恣意差遣他、安排他的人生?

  沒什麼能比看羅台生的金孫偶爾跌一跤、不開心更讓他快意了。

  事情起於多年前,早年鄰居變成八卦記者,搭上線跟他要羅家內幕,他跟在羅家餐宴裡,看著羅家幾個高聲談笑的尊貴孩子們,拍了照片。

  上了八卦卻又很快被下架,小小的風波、小小的傷害,不過,偶爾讓這種尊貴的豪門大戶娛樂大眾不是很不錯嗎?

  錄取幾個想攀上豪門的漂亮秘書、安排幾個想走紅的網紅小模到社交宴,再容易不過了,誰叫接班人自己這麼容易被撩撥呢。

  他做的只不過是小小的惡作劇,既試探人性,又可以餵養他的黑暗快意。

  瞧!這次就算政商關係再好,也蓋不了壓不下了吧?

  他本應該有著更大的快意,反而悵然若失,似乎二十幾年來都靠著這種情緒過活,而現在那位羅少終於被發配邊疆,證明羅台生的金孫接班人終歸一場空,他卻頓然失去了目標。

  門鈴響起,他陷在糾結的回憶與情緒中,無意識便開了門,一雙大掌用力把門推開,那人就這樣大辣辣晃了進來,差點把他撞開。

  來人是于斐然,羅善地的另一個伴讀、特助,和他一樣,是一路陪伴羅善地的人。

  于斐然有張過分漂亮的臉,彬彬有禮時堪稱萬人迷,但必要時,擺出痞子似的姿態,斜眼一挑,十足十讓人覺得邪氣。

  進門後的于斐然身子微駝,雙手插在褲袋裡,腳站三七步,環視著他的住所。

  他一直很怕于斐然,覺得對方邪氣的眼有時一挑,就彷彿探究出了什麼,是以他在于斐然面前,總盡可能低調。

  嗤笑一聲後,于斐然開口:「就一個廚師的兒子,總歸來說,你現在混得算不錯哪。」

  「有什麼事嗎?」他仍站在門口,靠著牆,維持一段安全的距離。

  于斐然轉身看著他,還歪起頭。「你知不知道我討厭你?」

  他吞了一口唾沫,不想予以回應。

  「我本來想在你面前列個清單,甚至好好排序的,」于斐然嘖了一聲。「但想了想,還是別浪費時間。」

  「有什麼事嗎?」他問第二次。

  二十幾年來,他們維持表面上的和平,羅善地也總讓他們處理不同的事務,他對內為主,于斐然負責對外,除非刻意交集,要避免衝突不難。

  于斐然哼笑了一聲,如兔起鶻落,瞬間已到他身前,一掌按在他胸膛,一手掐住他頸脖。

  他霎時呼吸不順了起來。

  「誰都不能傷害小少爺,就連小少爺自己我都不許。」于斐然語氣輕輕的。「你以為我都不知道你在搞什麼鬼?一開始我沒證據,後來要不是顧念小少爺會心軟而沒揭露你──嘖嘖,現在又搞出這件事,你以為除了我,羅家不會查?」

  他沒回答,也無法回答,呼吸困難、滿面通紅。

  「你求的是什麼?」于斐然又問。

  他仍保持沉默,亦只能保持沉默。

  「當年還使技倆讓你一人跟去美國──」于斐然繼續說著,臉上出現憤恨。「你到底是因為怎樣?羨慕?嫉妒?恨?」

  他開始掙扎,雙手猛力想推開對方,但于斐然彷彿有蠻力,雙臂力大無窮,緊箍著他,少了順暢的呼吸,他能施展的力道有限。

  于斐然邪氣冷然的目光在他臉上巡弋著,哼笑。「可悲、自卑而嫉妒是吧?聰明浪費在嫉妒,相較之下,笨蛋小少爺簡直是聰明的天使。」

  于斐然突然鬆開的雙手讓他一下子攤靠在牆上,雙腳幾乎快站不住,只能猛喘氣。

  于斐然踱開幾步又踏回,定在他身前,臉上沒有笑容,只用令人恐懼的邪氣,對他輕聲細語著:「憑羅家給你的學經歷,你在外面可以混得好好的,明天就遞辭職單,就讓小少爺以為樹倒猢猻散,以為你勢利總比知道你是個混帳東西好。」

  他沒說話。

  「別傻了。」于斐然輕拍他的臉,一、二、三次。「你不乖乖聽話的話,檯面上有羅家會對付你,至於檯面下嘛,你應該曉得必要時我可以多麼不入流。」說完,看了看自己的手,彷彿嫌棄什麼拍了拍,像拍掉什麼髒東西後,雙手插回口袋,走了。

  他滑落牆,癱坐在地,只能繼續平緩呼吸。

  □

  于斐然第一次看到羅善地的時候,這個羅家的小少爺才八歲,長得俊秀,笑容可愛溫馴得像小綿羊。

  那年他僅存的阿公過世,羅台生在喪禮上看到他,似是對他早期被過度渲染的聰明印象深刻,應該也曾找人調查過他的在校成績,而後美其名照顧他、讓他當羅小少爺的伴讀,其實是把他當標竿,給羅小少爺壓力,另一個原因,他認為是玫瑰之於葡萄酒。

  玫瑰美則美矣,但葡萄園的葡萄酒才是昂貴的。為了培育健康葡萄,一旁一起種植的嬌貴玫瑰是用來探知種植環境是否良窳的存在,同時玫瑰有刺,亦可防止葡萄受到侵害。

  他于斐然,是羅台生為了訓練這個小少爺接班而存在,伴讀得好,未來可以成為左右手,若他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羅台生也博得照顧故人之後的美名。

  多會算。

  不過這個小少爺不是很聰明呢。

  而且還是心軟的笨蛋。

  這樣的小少爺來接班?果然富貴很難延續到第三代。他嗤笑。

  看著笨蛋小少爺自己認真練習,讓那個心機老師輕鬆賺錢,他真覺得羅台生的眼光很差。

  「喂!」某天吃飽、洗完澡、甚至看完卡通,晃到讀書間,看到笨蛋小少爺還在練習算式,他覺得好笑極了。

  笨蛋小少爺坐直身子、抬起臉,擺出尊貴風範,一臉平和但又有禮地看著他。

  噗哧!

  他想起小少爺之前玩大富翁,因為被詭詐陷阱氣得炸毛的小孩心性,那模樣才是他心目中應該有的笨蛋小少爺啊!

  不過才沒多久,本來乖乖小綿羊的可愛模樣,現在可以裝出接班人的架式了?

  他把手攤放在書桌上。「老師教你教不好,你還傻傻自己私下練習?」正常應該怪老師不會教吧?

  「你一聽就會,不是嗎?」笨蛋小少爺瞥了他一眼,又繼續拿起筆。

  跟他比?噗哧!好的老師可以因材施教好嗎?好的老師教法也不會只有一種。

  「也沒聽你告狀說我的壞話呢。」這笨蛋,不會看不出他鄙視的目光吧?

  笨蛋小少爺放下筆,抬起頭看著他。「我想,搞不好這是爺爺出給我的功課,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未來或許會遇到很多跟你一樣的對手,先習慣也好。」

  喲!笨蛋小少爺倒也不是朽木呢。

  阿公賭光財產還欠了一屁股債,多少上門討債的,他看過多少各種糟糕的人與事?

  哪有像這個笨蛋一樣的,明明可以驕縱任性、或者告狀責罪他人的,卻只是默默這樣吃苦當吃補,根本善良的笨蛋……

  看著對方貌似快受不了他,又禮貌地忍住那模樣──

  突然,他覺得笨蛋小少爺好好玩,跟著他,吃香喝辣少不了,搞不好還可以跟著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呢。

  更何況,這笨蛋小少爺心很軟,怎麼欺負他應該也可以,是吧?

  年復一年的訓練,俊秀的笨蛋小少爺越來越有接班人的架式,成為英挺十足的青年,羅台生還說,偶爾帶點矜貴阿斗模樣與縱情聲色的假弱點,可以扮豬吃老虎,小少爺也學得七八分像,讓羅台生對金孫越來越滿意。

  可能因著劉聿明私下的建議,羅台生讓他先去四維歷練,而由劉聿明跟著小少爺出國唸研究所,回來後的小少爺,多了個妻子,但婚後的生活與隨著進入四維大飯店任職準備接班,他可以感覺到,這個小少爺似乎越來越勉強。

  幾次往返洽公,他總是看著小少爺對窗外匆匆掠過的玩具專賣店回首遙望,他想起少少爺童年時總會看著窗外,看著後院玩積木的劉聿明。

  彷彿小少爺的心裡仍住著一個小男孩,而那個小男孩在追念未曾有過的童年。

  小少爺的心軟實在不適合接班吶,他的提案常常在最後一刻被推翻,總讓他心裡嘀咕著。

  某夜,四維總部,小少爺的辦公室裡,他看著小少爺站在落地窗邊看著夜景的背影,他暗暗吁了口氣,故意拖著懶懶地步伐,走到小少爺身邊。

  就著隱約的倒影,他斜睨著小少爺的臉。

  「喂!你也決定一下好嗎?」他故意痞痞地問。

  小少爺轉過頭看著他。

  「要不要接班啊?」小少爺不夠狠心,殺伐決斷總過多遲疑,但他不介意做那個壞人。

  接手的這個四維大飯店,一堆沈痾陋習,不夠狠不行。

  「說什麼呢?」小少爺嘴角扯出一個笑,邊說邊將視線挪正,再度看著窗外。

  嘖。「喏,你接班上位,我跟著萬人之上;你想當個富貴閒人阿斗,我也落得輕鬆跟著吃香喝辣就好。」

  他看著倒影中的小少爺似是張口欲言,卻又決定沉默。

  算了!小少爺想怎樣都行,反正有他在。

  「欸!對了!」他清清嗓。「小少爺,你怎只跟劉聿明勾肩搭背?」

  他忍住沒加笨蛋兩個字,小少爺應該也聽不出來吧。

  小少爺臉上浮現難解的笑意,從倒影中睨他一眼。「你這麼妖孽。」

  他嘴角抽了一下,努力隱藏眼裡的失落。

  僅沉默片刻,倒影中的小少爺,微微地笑了一下,揚起左臂,好兄弟般搭上他的肩,拍了一下。

  他喉結滑動,化解掉哽在喉間那難以言喻的情緒,故意邪邪地挑眼瞧著小少爺,然後嗤了一聲。

  憶起往昔,而今,于斐然一手抱著紙箱,站在小少爺現在的辦公室裡。

  嘖嘖,果然是讓人養老用的鳥單位,櫃台是大媽就算了,隨便放他進來得好好教育,但那張總經理辦公椅是怎麼回事?

  那皮革都沒好好保養,暗沉甚至有污漬斑痕,是能給小少爺坐的嗎?

  還有這張實木桌,似是刮出不少白痕後上面才覆著一塊玻璃,這是怎樣的窮酸風格?

  老天!

  他巡視小少爺的桌面,看著那個倒數計時器,日期開始在倒數了?

  然後──

  這是什麼鳥?眼睛好小!鸚鵡?

  他瞇眼看著鳥模型,在腦海中查找相關資訊。

  腳步聲傳來,他放下鳥模型,回頭,看到開完會的小少爺站在門口睨著他。

  「嘖嘖嘖,我提案,將這棟建物列為古蹟。」他先開口。

  小少爺又掃了他一眼,低笑了一聲,邊走到辦公桌後落坐。「有什麼東西用快遞送來就行了,到付也行。」

  「嘖嘖,還在氣我搞羅二的那些事?」因為那些事甚至把他冷凍,讓他坐領乾薪呢。「也不感激我為你做了多少不入流的事。」

  「那些舉動都沒用不是嗎?」小少爺揉揉眉頭,而後打開筆電。

  他嗤笑一聲。

  「欸!我的笨蛋小少爺,你還是看不清啊。」

  不過算了!不重要了!

  「你來幹什麼?」小少爺一邊查看信件模樣,連頭都沒抬。

  「小少爺,你忘啦,我的打算就是好好跟著你啊,你上位我就跟著萬人之上,你當富貴少爺,我也少不了吃香喝辣。」他將紙箱往桌面空位擺,靠在案前,雙手交握於胸前。「不過有點可惜,我本來在美女如雲的戰鬥單位,現在只能跟來這個只有師奶團的冷宮啦。」

  他看到小少爺嘴角揚起。

  「這裡沒有職位給你。」小少爺抬頭瞥了他一眼。

  哼!「我可以清出很多空缺。」砍人的事情他最會了。

  「這裡付不起你要的薪水。」小少爺嘴角有可疑的笑弧。

  哼哼!他幾乎要把氣噴出鼻孔。「我可以搾出付得起我職位的薪水。」

  小少爺在筆電後方的那張臉似是思考什麼,想是知道他能把該整頓的低效與浪費、不事生產的冗員全部殺殺殺,他是什麼人,要製造出一個符合他身價與產值的職位有什麼難?只是為求快速,手段一定會非常激進罷了。

  小少爺輕嘆,抬頭望他,頭往門口側點。「古秘書半年後要退休。」

  「行。」他點頭。「但職稱要改特助。」于秘書太不適合他的形象了。

  小少爺沒回應,彷彿在思考,目光盯著那隻鳥。

  而後──

  「就算你要等,在此之前,」小少爺頓了一下。「你有沒有興趣,先了解玩具產業?」

  他瞅著小少爺,而後想到了什麼,假裝叱了一聲。「如小少爺吩咐。」

  □

  要怎麼找到一個似乎不想被找到的人?

  衛維坐進一輛豐田Altis副駕駛座,這輛銀灰色轎車,省油耐操好養又滿街有,很適合她這種想找人又不想被發現她在跟蹤的人。

  才剛上車,放好早餐,駕駛座的金髮男就放下書,告訴她:

  「妳知道嗎?一滴眼淚的重量約為十五毫克,一般人一生大概會流一個浴缸這麼多的淚水。」

  她看著對方,沉思片刻,點點頭。「我把它存在記憶庫了,下次缺水時希望我記得這個。」

  金髮男子比了個讚。「她今天早上還沒出門,接下來她是妳的了,有需要再找我吧。」說完,把書、水瓶放入包包,便下車離開。

  「OK!」她應著,邊挪身到駕駛座。

  這個小案子的委託人是來自羅善時──只不過這傢伙才是一直被委託的標的,但這是後話──因為他擔心他的大嫂會想不開。

  起因於幾日前,衛維買了一本八卦雜誌,並把羅家的內容傳給羅善時,沒兩天,他就擔心起他大嫂。

  「衛維,」這個羅善時,是個中英混血兒,喊她的名,聽起來總是像喂喂。「我現在只能靠妳了。我大嫂不回我,她從來都不曾不回我!我那些在大宅的哥哥們也沒看我訊息,陳衛校又不理我,我也不敢問我大哥,我很怕我大嫂想不開。妳至少去幫我看看她好不好嘛。」

  「詭異萬分地。」她說。

  她聽見羅善時低聲複誦她的話,又問:「怎麼?」

  「你擔心你大哥的老婆。」

  「……欸欸!妳這人怎麼思想邪惡。我覺得我大嫂一直有點憂鬱,現在又有八卦新聞,難道不嚴重嗎?」

  「事態嚴重地。」她回。

  她聽見羅善時在電話另一端用英語哇啦哇啦叫嚷著,他悶哼了一聲,才說:「給我欠著啦。」

  「貪財。」她又補了一句。「所費不貲地。」

  「好啦好啦!」中英混血兒嚷嚷。「所費不貲是很貴很貴的意思!我知道!這還是我從妳口中學到的第一個成語。」

  「科科。」

  「好像我有更好的方式讓自己一貧如洗似的。」羅善時嘀咕。

  「魅力十足地。」

  「又怎樣?」

  「我超愛你用英文句型夾帶中文成語。」她說完還給他一個飛吻。

  羅善時又哇啦哇啦鬼吼一陣才掛斷電話。

  身為長期接受羅治賢委託、看顧羅家那些孩子們的事務所成員之一,衛維當然知道陳衛校和羅家現在在忙什麼,畢竟那件事比八卦緋聞嚴重多了,但既然那件事已在陳衛校的掌握中,她也就有閒暇賺點外快。

  查找對象:陳楷英。

  她知道長相、也有電話、住所地址、車牌號碼,應該很簡單,打幾通電話,幾小時完成,畢竟一個沒出過社會、長期在豪門大戶裡生存的富太太能去哪兒呢?

  信用卡、簽帳卡沒有近期使用的紀錄。護照顯示未出國。

  她先假裝是貴婦百貨精品櫃員,打電話通知羅太太限量款柏金包已經到貨了,要不要幫她保留?一個中年婦女告訴她羅太太不在家。

  用一樣的步數打到陳楷英手機,電話沒人接。

  她再裝出非常有教養的腔調和口音,打到陳楷英娘家,說要開同學會確認出席意願。陳楷英沒回娘家。

  她再次撥到羅家,用著類似的話術,這次換男人的聲音告訴她楷英不在。請問什麼時候方便再打來呢?男人掛了電話。

  羅善地不喜歡被問老婆行蹤?或者羅善地不知道老婆行蹤?

  嗯嗯嗯。

  衛維覺得有點需要擔心了。

  她開車到羅家附近,那是棟豪宅,一戶一梯廳,每戶百坪大小,這樣的保全不會讓她調監視器錄影畫面的。

  她看四周,隔壁商家、對街七層樓華廈、便利店,最後選擇了華夏。有簡單的方法和困難的方法,她總是會先選簡單的方法。

  拿起帆布包,下車走進華夏,警衛是個胖胖的中年男子,一靠近就聞得到煙味,很好。

  她轉了轉肩膀,走近對方,警衛警覺看了她一眼,看似想拿出訪客登記簿。

  「大哥!你好!」她送出一個超級親切的笑,一邊自包包內拿出煙,打開煙蓋,抖了幾下,抖出一根煙,邀請警衛享用。「打個商量。」

  警衛抽取一根。「有什麼事?」

  她抬起手揮動手指,請對方附耳過來,對方真的傾身向前。

  「我老闆娘,懷疑老闆包二奶,把情婦養在那棟。」她壓低聲音說著,說完用下巴點向那棟豪宅。

  警衛點點頭。「男人有錢就會做怪。」

  她也跟著感嘆。「當初成立公司的錢,還是我老闆娘出的。」

  「切!忘恩負義。」

  「還說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說完拿出打火機幫對方點煙。

  警衛哈了一口煙,又吐出。「男人會出軌都是慣犯啦,狗改不了吃屎!」

  「這次有證據的話,我老闆娘打算離婚。」

  「記得錢要分好。」

  「當然。」她認同。「大哥,有沒有監視器,我只要看就好,看那棟樓的進出,不會拿走,只是確認,好讓老闆娘可以抓姦。」

  「只看就好?」警衛問。

  「只看就好。」她做出童子軍的手勢。

  警衛無可無不可的聳聳肩,讓她看監視器錄影畫面。

  於是在煙霧瀰漫的警衛室一角,她看完近幾天的錄影畫面,拜科技之賜,現在硬碟容量很大,短期內的畫面都還在;感謝地狹人稠之現況,豪宅和華夏只隔一條不大的街,畫面都還算清晰。

  找到八卦雜誌出刊那天,快轉、快轉、快轉,她看到陳楷英穿著T恤牛仔褲外出,只提著一個籠子,徒步離開。

  她瞇眼細看──鳥籠?帶鳥散步?

  而後她怎麼倍數播放,都沒再看到陳楷英的身影。不論進出,連類似的身形、車牌都沒有。

  「找到沒?」警衛滑過椅子問她。

  「有。」她也切了一聲。「渣男跟婊子。」

  「叫妳老闆娘要壯士斷碗啦!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衛維想了想警衛用的成語,點點頭,跟警衛道謝,而後開車離開。

  她在周遭尋找商旅、寵物用品店,最後在一家寵物用品店問到陳楷英買了飼料、鳥籠、玩具、站架。

  店員告訴她,照片中的女人那天買了很多東西,因為東西太多太大件,還坐計程車離開。是走路來嗎?她問。店員不是很確認,想了想,但覺得是,因為那時才剛開店,就看她遠遠走來,對了!沒錯!應該是走路來的。店員說。又給她看購買明細清單,並希望她趕快找到姊姊,不要因為姊妹倆都愛上同一個男人就這樣吵架反目成仇,害得姊姊離家出走,姊妹情永遠比男人重要。

  衛維決定守在寵物用品店附近,她猜想,人在慌忙中,要買齊所有東西的可能性低,畢竟大腦總會決定緊急優先順序,一定會有順序次重但必要的品項被疏漏。

  比方說,鳥尿墊?鳥零食?如果鳥真的需要那種東西的話。

  等了一天,終於在她想找陳衛校用手機定位找人之前,陳楷英出現了。

  陳楷英進店、出店,而後徒步離開。

  衛維抓起帆布包,一路步行尾隨,看著陳楷英走進一間以出租套房為主的公寓裡。

  她環顧四周,選了轉角可以查看公寓大門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在便利店內,買了水、黑咖啡,戴上耳機,支著頭,守望。

  隔日,她隨陳楷英的腳步,到了一間茶店。她在遠處拍下店名,而後整了整裝,取出帆布包內的口香糖消除一夜無眠的口臭,進店後在陳楷英的歡迎光臨之下落坐,點了一壺茶一盤手工餅乾。

  衛維不喜歡意外,凡事總會確認再確認,她不想在之後意外地發現那公寓只是陳楷英臨時借宿一晚、在茶店只是幫忙代班一天,於是她商請金髮男幫忙輪班監視、喝茶,連續三天後,她先拍了公寓的門牌照片,在喝究竟玫瑰果茶時用手機錄下店主教陳楷英沖茶的影片,而後傳給羅善時交差,結案。

  要怎麼找到一個似乎不想被找到的人?

  對自己來說,衛維心想,易如反掌地。

  □

  一大早的,楷英坐在私家房車內,開車的是婆婆的司機,目的地是將她送往羅家在陽明山的大宅。

  對所有羅家人,她或許都能狠下心,唯獨對她的婆婆,她不能如此狠心。不只是因為婆婆是對她最好的羅家人,也曾是羅家裡最悲傷的女人。

  錯過婆婆一次來電,那日在店裡,她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接聽第二通。

  她阮囊羞澀,不想請假,於是告訴婆婆只能一起吃早餐;她顧忌近日的八卦風波,婆婆可能不想外出,是以便同意讓司機定點接送。

  想起遠在英國的羅七都來訊安慰她,她想,連羅家外面的、遠在國外的孩子都知道這件事,那婆婆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她的公公是個多情種,外面有許多女人,除了婆婆生的四個孩子,公公還認領外頭四個女人生的四個兒女。

  花心是種遺傳嗎?那為什麼羅家其他孩子不是這樣?

  她想起公公是獨生子、而羅家孩子似乎只有羅大大是爺爺養大的,還是這花心來自教養?

  她想起在美國那兩年,羅大大身邊常常跟著一個長相老實的男子,甚至有時約會時,那人權充司機、偶爾也會在鄰桌等候、抑或在他倆行進間隨後跟著。

  「欸!」有次她忍不住。「那個劉聿明沒別的事好做嗎?」

  羅大大笑了一下。「他在工作。」

  「嗯哼,我以為他的工作是幫你唸書。」

  「不只唸書。」

  她那時仰望羅大大的側臉,他似笑非笑,倒是很習慣被跟著,而她因為彆扭,除了前兩次到他的居所外,其餘時刻,寧願待在自己租賃的小閣樓,才不想要有個路人甲在一旁張羅看管照護,而羅大大也彷若喜歡在她的地方窩著,儘管他不只一次嘲笑她的地方真是擁擠。

  思緒遊走至此,她驀然想起那張在昏黃桌燈旁,專心組裝呱呱手工模型的臉。

  他專注而歡愉,彷彿她的作品是件稀世珍寶,而他像個從未獲得饜足的小男孩,對著設計給小孩子玩的益智組裝玩具愛不釋手,每一個組立步驟都如此小心謹慎,仔細研究著,像是處在最幸福的玩樂世界裡,忘了時間,是以她後來只是凝視他,看著他那偶爾微笑、笑出酒窩的側臉。

  那是夾雜著自己的作品備受肯定、以及挖掘出他充滿童心而真實的那面貌的雙重感動,她想,在那一刻,她愛羅大大。

  而那樣的羅大大在婚後漸漸消失,變成一個常常應酬帶著酒氣、煙味、脂粉味回家的男人。

  上山的路彎了又彎,不久,車子停在大宅院子,她下車,環視這質樸清幽的羅家大宅。

  比起羅大大爺爺家那富麗堂皇的房子,華麗顯擺,各種硬體均是昂貴物品;羅家大宅比較像低調藏富的正統豪門應有的居所,遺世獨立又細緻典雅。

  但這兩處她都討厭,甚至,連她和羅大大一起住的房子她也不太喜歡,過大的住所,只是讓孤單更顯寂寥。

  「早安,少夫人!」管家夏先生在她下車那一刻,已開門等候。

  她一直覺得這稱呼很古怪,但仍如往常般,並未抗議,只是順從地被引導至起居室,而婆婆已等在那裡。

  她的婆婆是個氣質高雅的貴婦,相貌溫婉,衣裝總是簡約得宜,大多時候都是一臉平和,但相識之初,婆婆並不是這樣的。

  她剛嫁入羅家時,對這位婆婆的印象是少言,眉心總是糾結,目光憂鬱,對羅四羅善信有股可怕的依賴與控制慾,但隨著近年婆婆漸漸擴大生活圈、研究精油、打高爾夫球,那臉上的抑鬱與苦楚已慢慢消退,化為一股淡然。

  她一直不解,婆婆對於婚姻,究竟在忍受什麼?竟任自己陷在與其他四個女人共享丈夫的困境中,這樣的婚姻怎能倖存,怎能在這樣的狀態下倖存?抑或者,沒有倖存,只是以悲憤為食、以淚水佐餐,這樣不甘心不放手地過著日子?

  那樣的婆婆,簡直是面鏡子,看著婆婆,彷彿照映出她的未來,是以她每每隨羅大大到大宅,總有股難以呼吸的苦楚,花心如羅大大,是否未來會像公公一樣眾多情人在外,而她甚至連一個孩子都沒有,至少婆婆還有四個。

  後期的婆婆,會邀她到俱樂部做精油SPA,約她到高爾夫球場陪打,但她興趣缺缺,多半婉而拒之。

  她在起居室落座,桌上有精巧的三明治和茶點,婆婆已經喝起早餐茶,她看著婆婆拎著杯子的手,或許是過分敏感,發現婆婆的指間竟也是一圈白。

  她驚愕地抬起頭,放下杯子的婆婆也望著她,似是感應什麼,也望向她的左手。

  「媽。」她禮貌打著招呼。

  「楷英。」婆婆微笑。「這幾天出了一點事,沒有第一時間找妳聊聊。」

  她想起通訊軟體內近日安靜異常的羅家群組,或許是在處理那則相關的八卦?

  她搖搖頭,問著婆婆的身體狀況,婆婆說還好,也反問她,又說起近日竣工的基金會新大樓,已開始招募社工,就要陸續收容受虐兒了,問她有沒有意願到基金會幫忙?

  婆婆何以要若無其事的說這些呢?不是看到她手上的戒痕了嗎?婆婆自己不也摘下那枚象徵痛苦枷鎖的婚戒了嗎?為何仍要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還是這是豪門的表面社交?就算客廳有大象,也彷彿當作不存在,得要優雅地繞道而過?

  見她似乎沒什麼食慾,只象徵性的吃了幾口,婆婆問道,要不要散步?她點點頭,兩人便在院子裡的石徑漫步著。

  「楷英,」沒多久,婆婆便開口。「這幾年來,辛苦妳了。」

  她沒回答,只是跟著婆婆的步伐,維持並肩的速度,走著。

  「有沒有孩子,並不重要──」婆婆又說。

  她在心裡打斷婆婆,想著,這幾年來,婆婆也是她傳宗接代壓力來源的一環,只是用她比較能忍受一點的方式──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而這話,如果婆婆早點說,會不會有所不同?

  「──重要的是妳自己。」

  她擰著眉,依然沒有回答。

  「這些年,我終於了解,對於婚姻,我只能掌握一半,而那一半,就是我自己。」婆婆頓了一下。「做自己、愛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停步,婆婆感覺到她,亦止住腳步。

  「愛有無限可能性,但如果不愛自己,愛便毫無可能性。」婆婆跟著又說。

  她感覺自己的淚水在眼眶內打轉,婆婆只是看著前方,沒有看她。

  「身為母親,但我並不想替自己的兒子說話;人都該為自己負責,善地也是大人了。」婆婆淡然說著。「我也不會勸妳什麼,今天只是單純請妳來聽我說說話。」

  她揚手抹去淚。

  「這幾年,羅家沒有正確待妳,媽跟妳說聲對不起。」婆婆輕聲的說。

  她怎麼可以──又怎麼可能,去苛責一個曾比她更痛苦的女人沒注意到她的痛苦?

  她無法。

  噢!

  她抹掉淚水,一股衝動,她抱住婆婆。

  她的婆婆似乎被她嚇到,好一陣子只是僵硬地站著不動。

  「傻媽媽。」她不禁說著。而後拍拍婆婆的背。

  她的婆婆,笨拙地,回抱她、輕輕拍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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