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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詹於民國九十九年國曆六月十二日(星期六)(農曆五月初一)為長孫善地與陳富河先生劉婉玲女士長女楷英小姐舉行結婚典禮
敬備喜筵 恭請
闔第光臨 羅台生 鞠躬
她略過後面的席設地點時間,將喜帖攏合,看著上頭那大大的雙喜字與金童玉女燙金,傳統又俗氣。
不一會兒,她又攤開喜帖,再折攏,直式書寫的喜帖,卻是左翻,她面無表情的臉也不禁起了些許波動。
應該要右翻才對吧?
多年後才發現這種細節瑕疵,也未免晚得徹底。
隨著她翻翻攏攏,喜帖常見的香味飄來,香味竟然長年不散,或許人工的東西就是能這麼持久。
或許將比婚姻本身還持久。
她把喜帖納回信封,濃郁的香味便被收斂了幾分。
收在喜帖下方的是幾禎結婚日當天的攝影照片,俊帥十足的新郎官牽著她的手走出娘家門,高照的艷陽被隔絕在黑傘之外,她盯著照片中那把黑傘,憶起照片裡那些遠親們圍在一起低聲交談的模樣。
她記得那些竊竊私語。
她記得。
新興豪門第三代長孫在二十六歲就早婚娶妻,這把黑傘解答了什麼,許多人識相地沒多問,一聲聲恭喜有些意在言外,一句句早生貴子則語調刻意。
還有夫家的諸多大禮。
重得嚇人的金飾、款式標榜安全的新車、配有廚師與管家的新居,羅家迎聘的手筆鋪張奢華,讓政商學界一陣喜氣與熱鬧。
但她知道,被熱烈歡喜迎入羅家門的,其實不是她。
這場傳統守舊到讓人傻眼的婚宴,彷彿趕著這兩隻嫩鴨子上架的鬧劇,策畫這樁婚事的老者,目光炯炯地瞪著鏡頭,該笑的時候嚴肅萬分,彷彿他主持的不是婚禮,而是強押寶貝金孫開始擔責的入學式。
羅一,羅善地,新郎官,在相片裡笑得開懷,俊逸的臉龐笑得漾出左頰的酒窩。雙眼彎彎,濃眉飛揚,看來毫無心機;修長的雙腿挺立,雙手交握於腹下,配上完美手工西服,像個童話世界裡才會有的白馬王子。
眾所矚目的天之驕子。
眾人眼中的四維集團接班人。
她瞪著化妝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頭髮凌亂,眼中充滿怒氣與不甘,臉部線條難看到自己都受不了。
她又斜眼睨向化妝檯上的八卦雜誌,封面照片是一對男女靠在名車車門旁激吻,照片本身頗為模糊,因為暗夜取鏡,光源有限。
而那斗大的標題,崩裂般的字體直書,「直擊!羅家少東車震?當街擁吻性感新星」,右下角還有個裁切的圓形放大照,好像不局部放大舌吻那區塊,不足以說服人似的。
真是一張醜照片。
無論是照片的品質,抑或是背後的意義。
照片模糊到其實主角是誰也辨不清,難看的角度其構圖連肉慾也談不上,全全部部,僅有惡意。
而這惡意,彷彿只針對她一人,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想到自己曾出席慈善記者會的照片也在這本雜誌內頁裡,被當作可憐怨婦作為對照,她瞬間難以呼吸,只覺胸腔被絞擠,莫名一股克制不了的衝動,她順手撈起案前的瓶子,狠狠地甩出。
玻璃瓶身反射劃出一道半圓弧光芒,「鏗!」一聲,碎裂一地的香水瓶,讓房間立刻佈滿綠茶馨香。
原本淡雅的香氣因過分濃郁而成嗅覺煉獄,她才愕然自己摔了什麼,傻傻盯著碎裂一地的玻璃,想吼叫什麼卻什麼也叫不出來,意識卻尖叫個不停,難以宣洩的苦悶與憤怒,讓她終於覺悟自己應該是在坐牢,她現在才明白。
一把大黑傘撐在她頭頂上,她踏入羅家門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在坐牢。
名為婚姻的牢籠。
所有所有,表面風光,背地裡寂寞委屈,無法宣之於口,只能讓自己視而不見的牢。
自己一手宣判、羈押、囚禁自己的牢。
□
夜色正濃。
羅善地及其特助乘著豪華房車抵達五星級酒店,進入電梯前,特助才想開口,羅善地便打斷他。
他輕拍特助的肩,順手搭著。「聿明,晚啦!你看我也醉啦!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你也好好休息。」
「是。羅少。」
他讓特助離開,自己走到電梯旁的小几前,看著桌上的花、牆上的畫,拿出手機,按下快捷鍵9,等候。
妻子還沒睡,電話接通時家裡那隻鳥照例在聒噪,他低低笑了一下,告訴妻子他明晚的班機回台,妻子叫他好好休息,他要她也早點睡,別只顧著看書。
掛斷電話,搭乘電梯直至頂樓,他踏著懶散的腳步走往房間,才想掏出房卡,見門虛掩著,眉一挑,仍是推門而入。
門內一室光明,正對房門的沙發上,一個身著性感小禮服的女人面對著他,微微笑著。
他側著頭,看著女人移著蓮步緩緩走來,美艷的臉風情萬種,濃郁的香氣也慢慢滲入他的知覺,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女人就伸出手指,點上他的唇。
「噓──」她在他耳邊低喃。「羅總,吳董讓我來陪陪你、說說話、醒醒酒。喜歡我這個紀念品嗎?」
「啊!原來吳董講的紀念品是這個。」他笑。
「呵。」女人嬌笑著,身體靠向他,順手闔上門落鎖。「你比我想得還要好。」
羅善地有點醉了,加上女人的手緩緩解開他的西裝釦,探入摸索他的胸膛,讓他意識恍惚了起來。
女人彷彿在笑,雙手探尋的同時,紅唇湊近,吻上他的唇,舌頭也加入嬉戲,他只覺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女人貼緊他,感覺到他的亢奮,探索他的手更是向下巡弋,而後貼在他興奮的源頭。
他清醒過來,睜開眼,抓住女人的手。
「欸!怎啦?」女人又貼在他身上,手指在他胸膛畫著圈。
突然,他覺得她的妝有點濃。
「小姑娘,」他放開女人的手,身體微微退開,指著自己肩膀。「會不會按摩?」
女人嘟起嘴。「會是會啊──」
「乖!我醉了,幫我按按肩膀。」
「明明就沒醉──」
感應到她的手又要突襲那裡,他擋開她的手,仍是微笑。「乖!吳董是讓妳來聽話的?是不?」
女人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你真的只想要按摩嗎?」
他盯著她的紅唇,視線再移至乳溝……
「按摩就好。」他說完,脫下外套,選了單人沙發坐下,閉上眼,逕自扭轉僵硬的肩脖。
女人來到椅背後,纖手搭上,開始輕輕揉捏他的肩。「欸!你很愛你女人吧?」
羅善地睜開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問題。
「男人啊,很少拒絕我的。」女人換用手肘按壓他的肩頸處。「你結婚多久了啊?」
羅善地微微抬手,看著手指上的婚戒。「八年了。」
「哇!那小孩多大了?」
「……」
他感覺喉嚨緊縮了起來。
那染上紅漬的床單突然浮現在他眼前,蜜月第一天晚上,妻子抱著肚子、痛苦蜷曲、鮮血由下身緩緩流出那模樣,從記憶深層竄出……
他撫著眉頭,他有多久沒想起這件事了?
「怎麼啦?」女人停下動作,側身往前看著他。
不耍弄性感風情,女人看起來年輕不少。
他搖搖頭。「妳回去吧。」
女人還要再問,他也沒多想,掏出皮夾隨便抽了幾張紙鈔給她。「小心點!安全回家。」
女人接過,似是還想問什麼,這時,他手機響起,看了眼來電者,他再次揮揮手請對方離開。
「善治,怎麼啦?」女人闔上門後,他接起弟弟的來電。「是不是那塊心形地有結果了?」
「看訊息。」
「你怎麼啦?兇巴巴的。」
他的弟弟們總是沒大沒小的,沒怎麼把他當大哥,特別是善治,在外面一派紳士,私底下對他總是冷嘲暗諷,有時還操弄他,甚至還把他當阿斗看待,但不知怎地,他卻不甚介意,反而覺得跟這個弟弟相處起來最自在。
「看訊息。」善治重複說著。
「公司怎麼了嗎?還是媽怎麼了?」他按下擴音,又打開被他關閉通知的通訊軟體。
「看訊息。」善治重複第三次。
他點入訊息頁面,按下弟弟傳來的影像檔。
第一張照片畫面放大,他只看到一坨坨顆粒粗大的暗景照片,他忍住想再問一次的衝動,移至下一張,一張文字稿件的掃描檔出現,「羅家少東」四字映入眼簾,而後「車震」二字炸醒了他。
他努力想著這是何時發生的,記憶緩緩歸位。
「來不及壓下來,已經上刊開始物流了,明天各大通路都買得到。」善治的聲音依然很冷,他現在才覺悟弟弟非常生氣。
他低下頭,揉著太陽穴。
「你明晚回來的班機是吧?若記者堵麥,什麼都不要說。」
「……爸知道了?」
「當然。」
「……媽呢?」
他似乎聽到善治吐出一口怨氣。
「知道了。」善治回答他。
他想開口,但卻怎麼也問不出口,那問句就梗在喉間。
不久,善治彷彿知曉他沉默的意義。「大嫂還不知道。」
他再度揉著太陽穴。
你有看過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嗎?
你知道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嗎?
「大哥……」善治嘆了一口氣。「別讓大嫂從外面的管道知道這件事。」
他沒有回應,甚至不知道弟弟何時掛了電話。
他回想起上週五那晚,那場富二代的社交宴席,網紅小模初出道女明星穿梭其間,大家笑笑鬧鬧,酒酣耳熱之際,那個才剛出道的女明星坐在他身邊,老是呵呵笑著,他連自己講了些什麼都忘了。
他聽著她偎在耳邊說的悄悄話,隨口笑談應和了幾句。
本應出席的銀行接班人遲遲未現身,他感到無聊起身離開,行到停車處,劉聿明不知上哪去了,他有點忘了為何他沒讓司機接送而由特助代勞,才拿起手機打電話聯繫劉聿明,女明星已經在他身旁。
他挑著眉笑看著湊過來的人,她則用手指刮了刮他臉頰,笑著說羅大少你不乖,酒後不開車啊。他看著對方,好笑了起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就半貼在他身上,捧著他的臉給他火熱的吻,感覺著對方竄進來的舌頭,不一會,便覺無趣,推開她,剛好劉聿明走了過來──
他耙了耙髮,拾起手機,正打算按下快捷鍵9,卻又猶豫了起來,好一會兒,手指頭就是僵在那裏。
他含金湯匙出身,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家裡有管家,出門有司機,唸書有伴讀,工作之後配有兩個特助兩個秘書。
這三十幾年來,小事雜事瑣事麻煩的困難的,沒有哪件事需要他獨自面對、自己處理,一時之間,他竟不知所措。
特別是這件事。
特別是這樣的事,要這樣透過電話告訴妻子?
又該怎麼說起?
接班人就要有接班人的樣子!就算不會,也要裝得很會!
爺爺說過的話迴盪在耳邊。
他想了想,低低地笑了起來。
接班人教育就算包含化解誹聞危機,可以叫特助來解決,但他不認為他可以叫特助們或秘書們來打電話給妻子,告訴妻子這樣的事。
嗯?或許可以?政治人物是不是都這樣處理的?
他想了想,而後扔開手機,躺臥在沙發椅上,閉上眼,什麼都不想管。
再也什麼都不想管。
□
「羅先生,請問你和紀霏認識很久了嗎?」
「羅先生,請問你現在心情怎樣?」
「羅先生,紀霏說跟你是好朋友,對此你有什麼要回應的嗎?」
「羅先生,先前有網友PO八卦文,說你跟網紅皮皮過從甚密,你是否想發表你的說法?」
一支支麥克風堵在羅善地身前,有些甚至要貼上他的臉,他連連別開頭,左閃右躲避開那些凶器,劉聿明撥開人群,他緊隨在後,兩人快步閃離擁擠的記者群。
托運行李委請地勤人員處理,劉聿明領著他走出機場到達指定位置,一看到黑灰色的藍寶堅尼,劉聿明很快上前打開副駕車門讓他上車,羅善地上了車後,藍寶堅尼即揚長而去。
□
羅善地站在家門前,左臂搭著剛退下來的西裝外套,右手抬起食指。
他盯著門鎖好一陣,感覺手心都出汗了,才舉起食指捺往指紋掃描器。
門後一室陰暗,但展翅翱翔的聲音傳來,瞬間鳥爪刺上他的肩。
「羅大大,你回來呢!今天有沒有乖?」灰鸚鵡呱呱問他,還是照例了呢不分。
「很痛耶,呱呱!」他咕噥,打開玄關燈,放下外套,拿下臉上的墨鏡,取出口袋裡的手機,而後換鞋。
「羅大大!玉米!吃玉米!」呱呱仍立在他肩上,在他行進間一路聒噪不停,監督他亮燈、洗手。
羅善地打開冰箱,從保鮮盒裡拿出一根玉米筍。
「先啾一個。」他把玉米筍藏在手心。
鸚鵡將喙湊近他臉頰,還發出啵地一聲音效。
他微笑。「喏!」他把玉米筍放在廚房中島,呱呱終於離開他的肩,開始牠的大快朵頤。
羅善地搔弄灰鸚鵡的頭,呱呱停止進食,仰起頭來,微瞇著眼,看似頗為享受,但沒一會兒,又轉頭啃咬他的手指。
「呱呱有想我嗎?」
「羅大大!想羅大大!」鳥回他,鬆開嘴。
他低低笑了一聲,順勢縮回手,鳥又開始啃食玉米筍,他這才查看這百來坪的空間。
他沒有回山上的羅家大宅,而是讓弟弟善能送他回到這裡,他巡視四周,空無一人。
他跨步走到主臥、兩間客房、更衣室、書房、視聽室、甚至是浴室,全都昏昏暗暗,徹徹底底空無一人。
他回到廚房,摸摸呱呱的頭。「楷英呢?」
灰鸚鵡停止進食,歪著頭盯著他。
「楷英寶貝呢?出去了嗎?」他又問。
呱呱扇動翅膀。「楷英寶貝!楷英寶貝!」喊完之後,展翅飛起,而後落在客廳,踩著內八步伐,直直邁往落地窗。
羅善地遲疑一陣,走至定點開窗。夜裡點燈後落地窗如鏡,開窗門後才知道,原來妻子人在露台。
她坐在兩人座藤編沙發上,似乎在看夜景,聽見動靜,卻是一點反應也沒。
他關上門,把呱呱留在客廳,緩緩步至妻子身旁,而後在她身畔坐下。
這時,妻子才轉頭望他。
她臉上平靜無波,溫婉秀麗的臉上有著大大的眼睛,沒化妝的臉看來有些蒼白。
他的妻子,楷英,常常都是這樣恬靜的。
她家教良好、落落大方,很符合豪門接班人的妻子應有的形象。
結婚八年來,他們很少爭吵,他現在想起來,婚後楷英只吵鬧過一次,就是一年前的大爆炸,但之前之後,她都一直好好地扮演著好妻子的角色。
一如他總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從不失聯,沒出差時總會回家睡覺,在家裡也會寵愛妻子。
但他有時候會迷惑地憶起,他和楷英,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
他記憶中那個楷英,不只有恬靜。
「你回來了。」她輕聲喃喃,似是耳語。
他伸手將她微捲的髮絲順到她耳後。
「楷英……」他不自覺輕喚她的名字,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的大眼直視著他,而後眨了一下,視線又挪移到他肩膀,嘴角牽動,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他跟著妻子的動作,看著她拍掉呱呱留下的羽粉,也跟著低笑,而後他抓住妻子的手,交握著。
妻子注視著那被握住的手,沉默好一陣,才抬眼看他。
「羅大大。」
這三個字,只有妻子──當然再加上那隻鸚鵡──會私下這麼喚他。
聽著妻子低聲呼喚,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撫摸她的臉,細嫩的觸感就在指間,她側頭讓臉更貼近他的手,像是深深依偎。
「楷英……」
再次聽到這樣的低喊,妻子直起臉,脫離他的手心,定定地看著他。
「我今天找了半天,終於找到我十年前的衣服,居然還穿得下。」妻子這麼說。
對於妻子突然跳題,羅善地一頭霧水,看著她簡單的T恤牛仔褲,他頓了一下,緩緩笑了。「我一直都知道妳身材沒走樣啊。」
只是不知道她會留著十年前的衣服。
妻子微微一笑。「來。」她站起身,手仍被他交握著,於是他跟著站起。
妻子帶他走進客廳,請他關上落地窗,又拉著他走到更衣室。
拉開櫥櫃,一整櫃華麗禮服、名牌衣裳、限量包包出現在眼前。
「這件禮服,是參加你父親壽宴時穿的。」她拉起淡藍色衣裳一角這樣說著。
「……」
「這件是善信婚禮時你送的,還有這個包包也是。這件是善能的婚禮那天穿的。」
「……」
「有些衣服、還有鞋子……參加的場合我不記得了……」妻子停頓片刻,又拉著他往衣櫃最裡面一角走去,挪開衣服,伸指解鎖保險櫃,拉出珠寶盒。
「……」
他不知道楷英要幹嘛,只是愣愣的看著她的臉。她平靜無波的表情開始有些裂痕,跟她一年前那史無前例的大爆發有點類似。
「這些……」她鬆開他的手,拿起一串串項鍊,珍珠的、鑽石的;撥弄那些戒指、手鏈、耳環。「結婚紀念日、生日,你送我的。」
「楷英──」
她放下那些首飾,抬眼看他,臉上有淚。
「我今天收拾東西,發現每件都是你買的,雖然有些名目我不記得了,」她微微側頭,彷彿有些苦惱。「但都是你買的。」
「但都是妳的。」
「但每件都會讓我想到你。」她低下頭輕聲說著。
他伸指搭在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看見眼淚滑過她雙頰,他才攬臂打算擁緊她,她立刻雙掌貼在他胸前,阻止他靠近。
她退開一步,自牛仔褲袋裡掏出身份證和一張郵局提款卡。
「我清清點點,發現只有這套衣服和這兩張卡是我的。」她的嗓音帶有哭腔,邊說邊指著衣服、又揚了揚手邊的卡片。「哦,還有呱呱。」
他開始無法動彈,只能呆看她將卡片塞回牛仔褲袋,再盯著她緩緩轉動指上那枚婚戒,而後卸了下來。
她拉起他的左手,將他手心轉朝上,放好婚戒,還替他合攏手心。
「羅大大……我們離婚吧。你保重。」
看著她的動作、聽著她的語句,他突然覺得穩定的世界即將塌陷,於是在她轉身的那一刻,從背後緊緊將她抱住。
「楷英!」他頓了好幾秒,才又說。「我沒有……車震──不是真的。」
妻子卻笑了,他的手臂可以感覺到妻子開始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
之後,她用力甩開他的臂膀,迅速回過身瞪著他,嘴角仍殘存嘲諷的笑意,雙眼卻瞪得大大的,像兩把利刃。
「噢!羅大大!那張照片醜死了!那張喇機的照片醜死了!居然是那樣的醜照片讓我被公開羞辱,居然是那種醜照片讓我開始想像那些不堪的細節!你有沒有車震哪還有什麼分別!」
羅善地張口欲言,卻只看著妻子吼完喘著大氣。
「你永遠不了解!永遠不了解傷人的是事件,但折磨人的卻是細節!是細節!是細節你懂不懂!」她氣得連唇都在顫抖。「其實本來很簡單,就真的非常簡單,只要不去感覺,就沒有感覺,只要沒出門,就可以看不見,看不見就可以騙自己,反正那些都是應酬,都是逢場作戲。但你知不知道!那張醜照片讓我開始想像各種細節,想著那些女人摸著你、碰著你的各種細節……居然是那樣的醜照片刻印在我腦海,一直重複播放……」
她吼著吼著,聲音漸低,最後只剩喃喃,她低下頭,彷彿嘆了一口氣。「或許我就是一直在等這種照片,這樣我就不用思考自己倒底愛不愛你這個問題了……」
和上次妻子爆發的那次不同。那時她的語氣是聲聲的不滿,臉上盡是數不清的控訴,但這一次,她卻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彷彿喪失了所有的力量。
他看著她走出更衣室、跨過偌大的客廳,直直步往玄關。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楷英的情景,那時他看到一個秀麗的長髮女孩坐在窗邊捧著一本英文圖鑑,嘴上噙著笑。
那麼的專注,又那麼的泰然自若,很是迷人。
「Yo! The girl who likes raptors.」他上前搭訕。
這所學校的東方女孩不太少,迷人的也有,但她那股恬靜,彷彿有股吸力,吸引著他的步伐走向她。
她抬頭,盯著他好一會。「Yo! The boy who likes girls.」微笑漫上她的臉。「Too many! Too much!」跟著又補上這樣一句。
他讚賞她喜歡猛禽,她取笑他喜歡追女孩,彷彿聽聞過他的花心事蹟。
場景切換,他看到她坐在咖啡廳一角,看著一本中文書,裡頭一樣滿滿是猛禽。
他不禁笑了。
「嗨,猛禽女孩。」
「嗨,花心的羅大大。」她看到是他,也不隱藏早已聽過他大名的事實,慧黠一笑。「走開!別站在這裡!我在等我的約會對象。」
他低笑一聲,反而故意在她身畔落坐,才坐下,餐廳門口進來一個白人大男孩,臉上掛著厚厚的眼鏡,看起來像書呆。
「這個?」他問。
她看向門口,跟著轉頭睨了他一眼,臉上似笑非笑。
門鈴又噹了一聲,一個神父走進來,她微笑。
「你等的人來了!」她說,見他不明所以,嘴角揚起。「喏!快去告解!」
他記得那時的他大笑不止,彷彿人生第一次如此歡暢,而她秀麗的臉也笑得亮起,過份迷人。
回憶襲來,又猛然回到現實,才發現不知在何時她甚至已將呱呱安置在籠內,正在套上便鞋。
連想都沒想,他三兩步邁至她面前,拉起她,她一個差點不穩,他將她送往大門靠著,緊緊貼著她,深深凝視著她。
「楷英──」他喊著她的名字。「……別走。」
妻子咬著唇瞪著他。
「楷英寶貝!啾一下!」在籠裡的呱呱突然這樣叫著,模仿他以往的語氣。「啵!啵!」還配出類似的音效。
他看著妻子的眼睛眨呀眨的。
你有看過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嗎?你知道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嗎?
那些宴席的畫面,隱隱約約浮現眼前,他似乎看到妻子努力迴避他人視線的模樣。甚至在羅家大宅,她是不是也避免與他人──即使是他的家人──對視?
眼前的臉與各種記憶中的重疊,他好想念那張慧黠的笑臉。
他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輕輕吻上她的眼,緩緩吸進妻子的香氣,自從一年前妻子大爆發後,喔,或許在更早以前,他就沒機會好好感受的、總是莫名讓他心裡又柔軟卻又挫折的溫柔。
「楷英……」他靠在她耳邊輕喃。
她的眼睫在他頸間輕顫著。
「我──」他要怎麼說起那些他自己也釐不清的情緒與行徑?「我也不知道我──」
她用力推開他。
「不要。」她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不要講藉口羞辱我,也不要講任何理由合理化你的藉口。」
她彷彿用力眨掉即將又再泛流的淚水。
原來冷漠比恨意更令人恐慌,他現在才明白,在這了悟的瞬間,他鬆開自己緊靠著她的身軀。
「我會找律師聯絡你。」她垂下眼,說完這句話,縮低身子提起呱呱外出籠,開門離開。
「羅大大!再見!再見!」
呱呱聒噪的語音圍繞在他耳邊,他看著妻子走向電梯的背影,她的孤單決然,彷彿決意要將所有一切歸零。
不要他給予的一切,不要這個婚姻,不要他。
叮。
電梯門開,她頭也不回地踏入,電梯門關上,廊道再次恢復一片寂靜。
他闔上門,癱坐在玄關地板上,感覺受挫又煩悶,那種無能為力甚至讓他產生些許怒氣。
你有看過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嗎?
你知道別人是怎麼看我的嗎?
你到底知不知道空氣是可以閱讀的!
妻子過往的泣訴浮現在腦海。
自從她大爆炸後,她的泣訴就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不去,如鬼魅般糾纏著他的思緒。
接班人就要有接班人的樣子!就算不會,也要裝得很會!
玄關桌上手機的震動讓他回神,他伸長手摸到手機,拿到眼前,看到螢幕跑出新信件提示,主旨是四維集團總部發布人事異動通知。
他懶懶地點開,懶懶地看著通知內容,恍惚了半晌。
莫名,他突然有種感覺,彷彿他的人生一直都是一場戲,而他一直被錯置在他根本演不好的角色裡。
□
八卦小報出刊的同一日,四維集團總部發布人事異動通知。四維航空財務部副總羅善地調任四維物流總經理,即日起生效。
新興豪門、四維航空的羅家第三代少東羅善地,原本預定接班人選,即日起被發配邊疆。
於是,羅善地的花邊新聞與職位異動,興起一股八卦熱,從早期羅家第二代的風流情史、近幾年的第三代內鬥,新舊八卦加緋聞小火慢炒,檯面上的新聞媒體輕描淡寫,但小報與網路持續熱議,外行的看腥羶,內行的私下討論羅家新接班的可能人選以便交關友好。
人情冷暖,無所不在,自古皆然。